誤車(1 / 3)

去參觀表姐的婚禮,她決定在利物浦結婚了。利物浦是一個好地方,可是不是結婚的地方。但是表姐要在利物浦結婚。

而且她終於結婚了。

三十二歲才結婚,大家都說,可是終於還是結婚了。

我很愛表姐,這種愛不是姊弟之愛,換句話說,我單戀她很久了,自從很小開始,我就覺得她是一個美麗能幹、黑白分明、有肝有膽的女子。但我是她表弟,而且比她小了十年,我怎麼可以向她示愛。

我是一個笨人,七情六欲是放在臉上的,別人也許不會留意到,但她是知道的,她怎麼會不知道,她見我的時候,總還是那麼大方,有說有笑。

我們的時間是默默渡過的。

然後她結婚了。

我要去參觀她的婚禮。

自黑池趕去,到了她那裏,客人都沒有到。婚禮安排在第二天,我是特別早一點去的,不想與人群混在一起,表姐在客廳裏。

那是一問美麗新蓋的平房。

表姐穿著一件圓角的棉祆,雙捆邊。她實在是十分考究的,這跟在香港有什麼兩樣。

她在寫字,一張大大的宣紙壓在兩條紙鎮下,用毛筆大大的寫著草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

當時我問她,“你怎麼寫起《大學》來了?”

她抬頭一笑,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反問:“你要我寫什麼?逍遙遊?”

“至少應該是:誰道閑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還如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

她微微一笑,“你看我還是有閑情的人嘛?”

我抖起那張字看,我說:“這麼好的字,現在這些人裏,也隻有你會寫了,咱們都不行了。”

“又算什麼?”她放下了筆。

我看她。

她的臉上,沒有快樂,沒有不快樂。她的丈夫是個做生意的人,經濟上是過得去的,不過視她為一個頗具姿色的女人,她最最好的優點,他是不會知道的,然而她還是嫁人。一個女人,靠自己雙腿站了那麼些日子,也該累了吧。

我沒有說什麼,至少她的臉是祥和的,溫柔的,美麗的。

三十二歲對她來說,還是年輕的,皮膚有一種深沉的,蜜糖似的顏色,非常吸引。

我跟她說:“我是乘火車來的,我那輛小車子壞了。明天有一節重要的課要上,得趕回去。”

“真的那麼重要?”她問,“我明天晚上差人送你走。”

“不行,那節課非去不可。”我說。

“那麼你來了也等於沒來,並沒有參加我的婚禮。”

“來了就是來了,怎麼說沒來?我下午五點走。”

她仍然微笑,“我不勉強你。”

“還有,媽媽說他們的禮物押後著,等你回去了才給,因為我在此地不會挑——”

“明白了。”她仍是微笑著。

我覺得她笑得太多了。即使終於結了婚,也沒有什麼好值得如此高興的。有什麼開心呢?結了婚,也不過與所有其他的女人一樣。

我坐到五點。

吃了很多點心糖果,從未沒吃得這麼多。她家的起坐間有落地長窗,草地修得如地毯一般,玫瑰盛放。我默默的注視著這個花園。

到了五點,我說要走。

她送我。如果她真要留我,也留得住的,但何必呢?即使她要留我,也不必待至今日,我不過是她一個不相幹的遠房表弟而已。

我覺得很乏味。真的白來了。

況且她沒有送我去車站,我叫了街車。她站在門口,平房的門口是雪白的,她那件棉襖是紅的,我向她擺擺手。她進屋子去。

車子到了火車站,我買了票子,問是哪一列車站,服務員向前指了指,我便向前走,一直走。

一卡一卡的火車,我一直走,一卡一卡的火車。

然後我憑意識上了車,挑了個位子坐下,看看表,五點一刻,車子五點半就開。我閉目養神。真是白來了,她嫁得與所有的女人一樣,非常的開心,非常的慶幸她得到了買主。這使我非常的傷心。

火車移動了,我很疲倦,一小時零一刻鍾以後,我可以回到黑池,到我那十全十美的宿舍裏睡一覺,然後醒來之後,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有時候睡一覺可以解決很多煩惱事,我閉上了眼睛。

火車移動著,移動著,移動著。

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有希望的。即使她一輩子不嫁,我一輩子不娶,也是沒有希望的。況且她也變了,以前她是那種“天缺一角有女蝸,心缺一塊難再補”的人物,現在她隻求住一間豪華點的平房而已。一個人是會變的,我不能要求她還維持十八歲的模樣。況且她不是一直微笑著嗎?她一直在微笑。

我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看表,七點半。

七點半?

七點半!

火車還在動,我跳起來,怎麼可能?七點半?早就該到了,火車不過開一個多鍾頭就到黑池了,這輛車去什麼地方?我推開了窗門一看,外麵都是黑的,隻聽得火車隆隆響。我跳起來,抓住了一個服務員問:“這車去哪兒的?”

那人詫異他說:“蘇格蘭,先生,蘇格蘭。”一副蘇格蘭口音。

我的媽呀,我幾乎吐出血來,蘇格蘭,我上錯車子了,怎麼會到蘇格蘭來了?我呻吟一下,怎麼回去呢?我必需馬上下車。

我立刻走到車門去站定,問下一站的地點,結果他們說了一個小鎮的名字,我隔了十分鍾,便下了車。

奇怪的是,我並沒有什麼害怕或是憤怒,也沒有心灰。我很少碰到這種事情,迷了路,在蘇格蘭邊境,我要趕回黑池,明天有一節課要上,很重要的,但是我沒有著急。很奇怪,我沒有著急。

平常我是一個很緊張的人,可是這次我很冷靜。我再看看時間,最後一班火車已經沒有了。怎麼辦呢?叫計程車?沒有那麼多錢。順風車?站三個小時未必有人載我。怎麼辦?袋裏有十鎊。

我站在車站上,風很緊,我拉了拉圍巾。

有霧。

我坐在長凳上。

然後我發覺長凳那一頭也有一個人坐在那裏。

是個外國女人。

金色的頭發如一幅畫般,又如馬鬃,飛揚在風中霧中。包在雨衣中的身型還顯得纖細。她轉過頭來,倒是一張清秀的臉,如一個女學生般,大眼睛是一種透明的淺色,是藍是灰,看不清楚,天色很黑了,路燈又不明。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的大眼睛是無可奈何的,幽幽的。

我沒有出聲。

她問我:“等人?”

我答:“我乘錯了車子。”

“真的?你原先去什麼地方?”她問。

“黑池。”

“我也乘錯了車。兩列車排在一起,一輛去黑池,我上了去蘇格蘭那輛,結果在這裏下了車。”她聳聳肩。

我笑了,天下這麼巧的事。

她一張臉倒是很清秀的,沒有一般洋女人的粗糙可怕,而且沒有搽得紅顏綠色。我歎了一口氣。

我問:“我們應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她說。

“我也在想。”我說。

“你是中國人?”她問。

“是的,中國人。”

“我是英國人。”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