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車(2 / 3)

“我猜到了。”我禮貌的說。

她的英文很準很好。像是出身不錯的一個女人,約莫二十三四歲。不過外國女人很難講,但凡看上去二十餘歲的,其實不過十餘歲而已。

我忽然說:“你的頭發,像鮑蒂昔裏的女人。”

她笑了。“在這個時候,在這種天氣,在這種情況下,你還可以說這種話,我真佩服你的勇氣。

我微笑,“我不能哭啊。”

“你打哪兒來?”她問。

“參加婚禮。我心愛的女人結婚了。”我忽然說了實話,一個秘密,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的一件秘密,“我很難過,又有點輕鬆,我不再介意了。她是我表姐,大我十歲。”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很了解的問:“她可美麗?”

“很美。”我淡淡的說,“再也沒有更美的了。”

“她一定很美。”她說,“一定的。”

“你呢?”我問,“你在利物浦幹嗎?”

“我?我到博物館去。”她又聳聳肩膀。

“做什麼?”我奇怪的問。

“很久之前,我認得一個男人,我們來利物浦,在博物館看過一幅畫,叫《但丁初遇比亞翠絲》,後來我覺得寂寞,又回來看這幅畫。”這大概也是她的秘密?她也很平靜。

“他呢?”我問。

“走了。”

“哪裏?”我又問。

“我不知道。”她說,“已經與我沒有關係了。”

“但是你又回來再看這幅畫。為什麼?”

“因為我笨。”她很溫柔的說。

“我也很蠢。”我微笑。

“你的英文說得那麼好。”她說。

“我念英國文學兼曆史,我明年拿博士了。”

“恭喜。”她說。

“我們怎麼辦?”我問,“坐到天亮?我不介意,隻是太冷了,到了深夜,一定更冷。怎麼辦?”

“找一間小旅館。”她說,“睡一夜,明天走。”

“哪裏去找?”我問:“倒是好主意。”

“看看火車站裏有沒有小廣告。”她說。

我們站起來。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身上的衣服貨色也很好。不像是蹩腳女人。在外國,男人也得當心。能看《但丁初遇比亞翠絲》的女人總不會太差吧?

我們看到了一段廣告,那旅館就在火車站後麵,我們很幸運。我們向後走去。

他說:“看看如果有房間,我們要一間雙人房如何?一人睡一張床,可以省一點。我身上隻有十鎊,明天還要另買火車票。”

我說:“我的天,我也隻有十鎊,一間單人房要多少?”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跟你商量。”

“好的。你放心,在某方麵我是很君子的。”

她不出聲。她很漂亮,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英國女人漂亮,她有點蒼白,但是她的麵孔賣在相當好看,而那頭厚而且長的金發,是可以一把又一把抓起來搓揉的。

我們到了酒店,它是一間很體麵的酒店。

單人房五鎊,雙人房七鎊,我們馬上決定省下三鎊,租雙人房。很奇怪吧,兩個不相識的人,忽然睡在一間房間裏。我們簽字王先生太太。接待員什麼也不問。上了房間,她往床上一躺。

我也往餘下那張小床上一躺。

“我太累了。”她說。

“我想淋浴。”我說,“如果你要用洗手間,我讓你先用。”總要客氣一點。

“沒關係。”她說,“你先用。”

我馬上淋浴,把水開得很熱。好好的蒸了一下,寒冷疲倦都沒有了,倒是有點肚子餓,已經十一點多了。明天要上課,看情形是泡了湯了。原可以打電話去表姐處求救——算了,明天趕回去吧,什麼都是注定的。

我裹著大毛巾出去,把襯衫衣服折好,放在椅子上,然後鑽進被窩裏。

一張床,一張床,竟可以這麼樣的舒服。

她微笑一下,也去淋浴了。我聽到浴間裏蓬蓬夾嘩嘩的聲音。我看到她手邊有一包餅幹,便順手取了過來吃,吃得很有味道。

她穿著襯衫出來,兩條腿很光滑有致。她美得不像英國女人。

她也鑽進被子裏,歎了一口氣。

我說:“晚安。”

“晚安。”她說。

我吃著她的餅幹,“沙沙”的作響,滿床是餅幹屑,睡酒店就有這個好處。

“明天我還你三鎊半。”她說。

“沒關係。”

“明天你回利物浦?”她問。

“不,黑池,你忘了?”我說,“你呢?”

“南港。”

“很近。”

“是的。”

“晚安。”我說。

“晚安。”她說。

我轉了一個身。不知誰把窗簾拉開了,有一彎月亮。是初五初六?抑是初七初八日,中國人聰明,看月亮可以知道日子。然而再聰明,也無法控製感情,寫情詩怨詞最多的,也是中國人。為了感情,我希望我是洋人,即使刻骨銘心,也有股瀟灑之風。

我怎麼辦呢?明天的課……可以補考吧?我準備了那麼久的科目。我並不十分擔心,我一直告訴自己,忘了,忘了,把她一百個一千個缺點數出來,但是她還是她,我自幼愛得己成了習慣的一個人。

我把手臂放在腦後,看著窗外微微的月色。

她終於嫁了。

我翻了一個身,看到睡在我隔壁床上的洋女孩……。

她臉上掛著兩行眼淚。怔怔的看著我。她不是在看我,隻是我剛巧調轉了頭,她來不及抹幹眼淚。

我柔和的說:“既然完了,就應該完了。”

她微笑,“我知道,我心靈雖然願意,但肉體卻軟弱得很。”她任由眼淚落下來。

“時間,醫治一切憂傷。”我說。

她又微笑,“這話是‘小王子’說的吧,時間可沒醫好他的憂傷,他騙人。”

我笑了。

她的微笑,使我想起了表姐。表姐也不一直在微笑嗎?一直笑,難道不疲倦?也許一個人在真正無可奈何的時候,除了微笑,也隻好微笑了。

我看著她,她的金發垂在被單上。

我問:“你的頭發長了多久了?”

“從小沒有剪過。洗一次頭要好幾個鍾頭,黑頭發好。”

“黑發若這麼長,就像義塚裏鑽出來的鬼,還是金發好一點。”我說,“黑發比較適合一種輕俏的、秀氣的式樣。”

她呆呆的聽著。

“你疲倦嗎?”我問。

“其實並不。”她說。

“我的意思是,你日常生活疲倦嗎?”我問。

“哦,是的,我是常常疲倦的。”她用手支住了頭,“非常的倦,一種睡眠無法消除的疲倦,我覺得死亡是自然的,上帝設造的,因為活到某一個程度,你明白……”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我說:“晚安。”

她也說:“晚安。”

我閉上了眼睛。毯子大概是剛洗過,有一種好聞的味道。

她忽然又說:“明天我們趕早上七點三刻的火車。”

我盡量使自己入睡,至少不再開口說話。

我朦朦的入睡。想到表姐第一次教我說法文——“不不不!你這笨孩子,老說不好,不是這樣的,再來一次。”她教我跳狐步。她與我背溫飛卿的詞。她是那麼的美麗,穿一件袋袋形的裙子,頭發剪得短短,漆黑的短發,露著雪白的脖子。連我的代數,也還是她教的呢。我是她塑造出來的,在這麼多小表弟小表妹中,她挑了我,是不是因為我特別的笨?特別的聽她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