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們都說鄭旭初什幺都好就是受不了他那另一半他的妻子。
其實眾同事並不認得鄭太太也沒上過鄭家但誰都知道有這幺一個女人天天
在下班時分在辦公室大門外電梯大堂徘徊接丈夫放工。
每個人都見過她。
她也不是長得不漂亮也不是不會打扮驟眼看去也是個時髦女開頭熨一
層層的波浪型頭發濃妝此刻流行短發她又去剪個齊下巴的短發應該是直的
但她忘了把先前熨皺部分洗掉故此顯得尷尬仍然是濃妝。
短頭發配老式潮州女人那種蒼白的鵝蛋粉妝並不見得浪漫看下去太滑稽且是
略為不忍卒睹到底是望四的女人了很推件那幺努力打扮效果不外如此令觀
者心酸。
她同我們點頭我們也隻好招呼著她都希望電梯快快上來叮的一聲打開門
好讓我們躲進去。
偏偏電梯頑皮的叫我們等而鄭旭初又惡作劇地叫他的妻子等害得我們不得不
與鄭太太寒暄幾句。
我說的通是口不對心的:──裙子是今夏最新的款式?很好看。衣服不錯
不表示由她穿上好看畢竟水手裝過了廿五歲穿便失去本義。
讚美對鄭太太來說是很重要的她衷心相信並且感激對著她說好話的人照單
全收並且偶然會得謙遜兩句:沒想到配起來看看倒還不錯。
她塊頭頗大但喜做嬌小狀故此一雙大手與七號半鞋的腳似無地自容不停躲
藏著自卑感表露無遺。
旭初還在辦公?她問我。
我禮貌的說:我不清楚我們不同房間。
鄭太太老愛把老鄭的女同事當是他的女秘書看待。她很愛老鄭把他視作天人。
而電梯還不來。
鄭太太站得離我很近把整張臉探過來像是要數我麵孔上的雀斑我趁機會也
看到她至少有四隻門牙是假的而且沒有刷幹淨。
男人看不到這些我心想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是完全不同的。
那太太在我眼中已經不能給分數了但男人的感覺如何?
電梯叮的響起來我如釋重負。
年輕的珍妮一個箭步衝進來電梯門差些夾到她。
那老婦還在等鄭旭初?她隨口問。
女人一過三十在她們眼中便一律是老婦殺無赦。
是我答我這個老婦就不必等人老身下班馬上走頭無他老身一遇
天氣變總是腰酸背痛老身──
去你的!她用手臂撞我一下。
這種嗲勁我是可以接受的。
鄭太太見到丈夫渾身發酥的樣子我就吃不消。那幺一把年紀骨頭都硬了真
是多幺吃力。人老聲線也老沙啞喉嚨本來也但她偏偏要提高幾個音階來說
話弄得似半雌雄。
你不喜歡她吧?珍妮向我陝陝眼。
不喜歡誰?我假裝不明白。
那老婦。有一陣她誤會老鄭同你有一手連吃中飯時間也來盯著叫你不好
受。
早忘了。
你真算是大方的了。珍妮說載我一程如何?
是我的榮幸。
從沒見過這幺護忌的女人。一天到晚給丈夫招麻煩。
為隻為有一次她上來接老鄭我剛好與他一齊散會出來嘻嘻哈哈地不知在笑哪
一個客戶老土被她看見。接著三個月就沒有好日子過日日跑來坐著烏眼雞似盯
牢我雙眼似要放飛箭似嘴裏說些風言風語:
張小姐我同鄭旭初是十多甘年夫妻了一直很恩愛。
張小姐這年頭做人太太很難你說是不是?頭那些女孩子都願意無條件
接受有身分地位的男人呀!
張小姐你可有男朋友?似你這般人才要不要找介紹人給你?我有個表弟
人是古板點但老婆本是早存在那裏的。
老鄭一味向我道歉。
他是個英俊的男人不拘小節器量大工作負責任老板及夥計都喜歡他。
我總是說無所謂。
坐在我身邊的珍妮說:我是你反正不吃羊也一身騷幹脆把老鄭俘虜過
來。
這種想法是很危險的。
老鄭這人可愛你知道嗎?他連跳水都得過獎牌。
大夥兒去坐船他很少參加。
鄭太太是見光死又怕紫外光催促皺紋生長所以總共見過她一次穿件露背
裝背上的鬆得像是要掉下來。
地心吸力日子有功。
鄭太太老想旁人誤會她是廿九歲半標準未免訂得太高一點如果她隻想觀者
當她三十九歲半那比較合理。
保養得不錯了。我說。
真的'珍妮不經意地說我母親看上去老得多。
她比老鄭大?還是差不多?
他們倆在六八年大學畢業那年我五歲。
珍妮說。
你怎幺知道?
老鄭說的。
我改變話題你同潘公子走得怎幺樣了?
哈──她樂了。
珍妮是奇才有本事在念四年大學而不費父母分文每學期有不一樣的男人
替她交學費。回家來半年轉一份工作總有男上司在背後撐腰薪水與派頭不成比
例一個男友送車另一個替她加油再一個為她簽單子買衣裳吃飯喝茶的陪客又
不同麵孔。
生這樣的女兒到十五歲便完全獨立是一種福氣有些女人住在父母家中一坐便
三十歲那同珍妮有雲泥之別。
不過也要付出代價的否則怎幺解釋她麵孔上不符年齡之滄桑。
我奇怪她們怎幺看我。
我問珍妮:我是怎幺樣的一個人?
再不努力就得登記做老姑婆了。她坦白得驚人。
?
人是好人脾氣未免躁些有時以為你會跳得八丈高卻又無事但無端端你
又會為小事認真。她說下去不懂打扮穿得太樸素然而很整齊幹淨女人會
喜歡你你沒有威脅。
謝謝謝謝。
我放她下車。
我很感喟這樣明哲保身鄭太太還是懷疑我麵子太大叫我擔當不起。
回到家中寬衣解帶洗盡鉛華啪地扭開電視開始我寧靜肆意的私生活電話卻
響起來。
我隨它去假裝沒聽見但這一次它實在響得太久令我沉不住氣拾起聽筒。
我是鄭旭初。
老鄭我已經下班了。
對不起我們還在開會。
什幺?我看看腕表七點了。
有一組數字非你不可你記不記得去年母公司建議購置的那一批電
腦──
老鄭我已經下班況且我不把檔案帶著滿街跑你好不通氣。我不耐煩。
他還沒下班那是他的事對我來說超時工作代表無能公司應問他收取電費
租金。
隻此一回下不為例你可不可以來一趟?我們會議牽涉到你那邊的事要你
來說幾句話副總經理在這裏呢你不會白做好人的。他語調很急。
我沉吟一下。
誰不勤奮?誰又會做錯事?能不能早升職就得看這種額外服務了左右不過是
閑著也罷走這一趟就是了。
我說:我廿分鍾內到。
又再把盔甲披上身出門。
匆匆停好車上辦公室在大堂中忽然有個人影向我撲來我吃一驚下意識往
後退手袋掉在地上。
那人是鄭太太!她還在等她丈夫真不可思議。
我一直按捺著的怒火終於升上來向她喝道:你幹什幺?這是別人辦公的地
方。
她嗚咽地扯住我外套旭初還在裏頭嗎?
她簡直有病經驗告訴我人到了這種地步精神已很有問題能夠忍讓便忍讓
免得通狗跳牆。
我說:老板在裏頭主持會議我也是奉召趕來的鄭太太我看你不如先回去
休息吧。
我推開玻璃門進去不欲再多看她一眼。
太空閑了那簡直是一定的。世上那幺多事可做而她不去做這是什幺毛病?光
是睡到日上三竿就已經是不會膩的嗜好之一還有什幺不足。
一到會議室看到老板的麵孔精神立刻吊起來把僅有的體力抖擻壓榨細胞
以最佳狀態把我的知識灌輸給他們。
這些人明明采得死脫但又不能給他們知道他們笨還要以征詢般口吻商量尊
重地告訴他們錯誤在什幺地方。太能幹了我太能幹了每次開完會我都驚歎自己
這種虛與委蛇的功夫。
長話短說會議結束時已八時四十五分。老板正式向我道謝一切勞累得到報酬。
我回自己房間吸煙。
看著青煙上升我嘲笑自己:你在幹些什幺?即使生活艱難也不必做得這幺落
力麻。賴什幺人在江湖江湖沒有誰不行呢?還不是天庸俗喜歡往上爬。不過
整個社會是拉下補上的若果沒有好功利的一群名士派的生活必定大受影響。這許
是惟一的開脫。
有人推開我房門。
我抬頭老鄭你還不回去?鄭太太在外頭等你。
真謝謝你。
不客氣。我說你太太等你好幾個鍾頭了。
他用雙手擦擦麵孔形容憔悴十二小時工作硬漢也覺疲倦。
我怕那女人隨時進來搜人到時又害我背黑鍋於是抄起手袋我先走一步。
你怎幺把我當大麻瘋。老鄭坐在我桌子上尷尬的笑。
我歉意地看他一眼也不再分辯便離開寫字樓後生等著我們走好鎖大門。
鄭太太已經走了。
我不知老鄭怎幺想我先鬆一口氣。
我不喜鄭太太卻更不喜歡老鄭一個男人把妻子逼得神經衰弱他自己也好不
到哪裏去。
老鄭跟著我出來。
我隻得說:她走了。
我知道。絲毫不關心。
這樣的夫妻關係還持續著真不可思議。
老鄭說:我知道你在想什幺。
我在想下個月有兩星期假是否要到去一趟我有個旅遊簽證快要過
期。說完瞪他一眼免他自作多情。
他把雙手插在袋中我送你一程。
不用客氣我自己有車。
要不要去喝杯東西?他說鬆弛一下神經。
我隻回家休息再見。
女人在停車場等她丈夫。
她站在黑暗中一雙眼睛似發出綠油油的光芒非常怨毒無助地等鄭旭初。
要命她自然也看到我。
我驚然而驚莫被老鄭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我分明有一隻偷食的白狗不曉得
躲在什幺地方偏偏拉著我這個倒黴蛋做黑狗。
我坐進自己的車子急忙開走。
一瞥眼看見那女人正拉著丈夫不斷地訴說。
她雙腿夠勁力毫無疑問一站那幺些鍾頭。
物仿其類看到人家淪落感覺往往是淒涼有什幺可笑的一不小心誰都會
掉在泥淖裏誰又沒有失過足隻不過快快爬起裝作若無其事而已。
換了我做鄭太太一定會努力去尋找新生活幹嘛這樣委屈。
但我不是她。
自那日開始鄭太太不再站電梯大堂她改站到停車常
我特地換個地方放車子不欲看見她。
她照舊打扮得很漂亮最近把前額的頭發故意撥數綹下來剪成前劉海。然而那
幺大的年紀了。
老鄭趁空檔老跟我說:你我之間有誤會你一直不肯給我解釋的機會你對我
有偏見。
我微笑不要解釋亦不要抱怨。
但他焦急掏出手帕抹汗。我假裝沒看見。辦公廳的人多敏感一下子便被傳成
我與鄭旭初眉來眼去。
我們始終是同事我不能因小事放棄我在公司裏的成就。
放假前夕我心情輕鬆步出公司珍妮追住我嚷說她的坐駕又進了廠。
歐洲車就是這個討厭我取笑她你那些勤務兵呢?
為省時省錢都結婚去了。她擠擠眼。
跟著來吧。我說。
天有微雨她沒有帶傘一路上埋怨她腳上穿縷空白皮高跟鞋難怪。
幹嘛停到這裏來?她直罵明明在同一層大廈有停車常
我隻得說:這裏費用每小時省一元。
津貼你如何?
我都要賣車了。
好不容易挨到車子旁邊她還在說:真像打仗所以我從未想過要走絲綢之路
單單走辦公室之路已經去掉半條命。嘮嘮叨叨青春的麵孔蒼老的心情光是
看老板的麵色她就老了。
上車她脫掉鞋子把腿盤著在座上鬆口氣我打著引擎鬆手掣踩油門扭駕駛盤將
車子駛出去在落二樓的斜路上我便覺得不妥腳煞掣全部失效車子在變曲的斜坡
上顛簸地往下衝我拉手掣彈簧也鬆了車子的速度漸高我心都飛出來滿頭大
汗地扭駕駛盤珍妮還不知道是怎幺一回事她尖聲說:不要開那幺快好不好!
說時遲那時快車子往柱上撞過去我努力閃避但來不及了轟一聲響
已經撞上去。
我感覺得強力的震蕩把我五髒六腑幾乎由喉頭趕了出來雖有安全帶係著那
衝力也使我嘔吐。
在半昏迷間我覺察有大堆人向我們奔過來。
迷茫間我並沒有害怕珍妮我掛著珍妮我竭力要去扶起她的頭車前窗玻璃
全碎了她額角有血流出來珍妮怎幺了?
我沒有支持到救護車來便已失去知覺。
醒來時在醫院中醫生告訴我我沒有事左手臂早已接上打在石膏中過幾
天可以出院。
珍妮呢?我急問。
她亦平安額角被碎玻璃擦傷縫一兩針傷口平複後看不出來。
我總算放下一顆心如釋重負。
即使如此我也內疚珍妮塔順風車的代價可昂貴了。
珍妮來探訪我嚇得我還以為咱們花樣年華就此完蛋未免冤枉。
我說:這次真是萬幸。
警方來問過話說車子遭人蓄意破壞有人鑽進車底施過手腳。
我不相信!
真的金屬斷口報新有人要我們的命。
我的心直沉下去我多幺希望這是一件意外那幺出院後可以完全把它忘記。有
誰會要害我們?我困惑的想想我們?不那人並不曉得珍妮會上我車要害的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