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是。
他在說什麼他以為我對他特別好感要做那麼多的事來取悅他?
坐下來。他說。
我不去理他。
請坐。他又說。
多個請字又不同我緩緩坐下。啥事需如此客氣?
告訴我我下次動手術複元的機會是多少?
醫生已經告訴過你。
一半一半?
也許。
有百分之五十機會我會做瞎子。
另有百分之五十機會痊愈。
你知不知道做盲人的痛苦?
很幸運我不知道。
真是生不如死。
我沒有回答我拍拍他肩膀。
我情願死。他用手掩住麵孔。
這是他第一次露出惶恐。以往他隻是發脾氣來掩飾。
晚上你想吃什麼?我說我叫廚子替你去做。
陳太太站在我身後很憐憫地看她前夫。
你先出去待我靜一靜。
好。我看陳太太一眼。
陳太太與我走到廚房跟我說買了新鮮蓮蓬來做冬瓜湯開頭談著食物後來她漸漸崩潰眼睛都紅起來聲音中充滿感情。
他到底有多少機會?她拉住我的手。
我立刻知道自己不該饞嘴吃她做的點心現在混熟了不好應付。
擔心是沒有用的時間總會過去到時你會得到真相。
我與他在一起的時日從沒真正關心過他他對我也一樣。到現在不知怎地老覺得心酸。她的眼淚揩幹又流出來。
事隔幾年看是完全不一樣的。
眼睛要腫了。我說。
他又看不見無所謂。
你是為了他嗎?
陳太太衝口而出:這裏隻有他一個男人。
所以當她離開這座住宅去到外邊自然會有許多不同的男人來招惹她的注意力像以前當她還是陳太太的時候她就沒有全心全意來對待過丈夫。
因為這場病妻子奉命來服侍丈夫丈夫自覺大限難逃兩人的距離陡然拉近一切被原諒一切值得寬宥。
等於把完全陌生的一男一女放在荒島上同舟共濟一定會發生感情相依為命。
隻是我看得出這裏麵的因由她卻不知道。
隻是我看得出這裏麵的因由她卻不知道。
我溫和的說:同他坐開篷車去兜風吧他在等。
一言提醒了她她立刻跑出去。
過一日我來看陳尚翰他在書房中與妻子說話嗬!已進展到這種地步了。
當然他不知道她是他的妻子但很明顯的他發現她是一個有趣的女子當初她吸引他不是沒有原因的。
聽見我進去陳太太抬起頭有點不好意思現在很少女人會得靦腆真難得。
我問:有什麼新鮮的說話題材?
陳尚翰聞言轉過頭來他聲調居然頗為喜悅:是殷醫生他轉向陳太太逼切的說:告訴我殷醫生長得什麼樣子?
我搶說:你下個月就可以看得見了。
陳太太也笑了她長得很漂亮。
陳尚翰立刻說:才怪。
我馬上板起麵孔陳先生我當然希望你心情好轉但請不要把你的愉快建築在我的痛苦上。
他一怔揚聲大笑起來。
在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真不容易我有點佩服陳尚翰但陳太太的魅力也不容忽視她能在短短時間內使一個男人在絕望中覺得有生機太不容易。
我給她一個羨仰的神色。她領會到向我笑笑。
陳尚翰說:梅小姐很風趣她一早便來陪我聊天。
原來陳太太姓梅。
陳尚翰又說:梅小姐的聲音有點熟像一個人。
我看陳太太一眼故意問:誰?
陳尚翰側著頭想了很久搖搖頭說:記不起來了。
陳太太略表失望低下頭。
她拉著我到草地散步。
她心情很矛盾一方麵怕被他認出來一方麵又很不甘心不被認出來。
於是解嘲的說:把事情調轉來叫我瞎了眼他來服侍我我也不會認得他太意外在他心目中恐怕我早已死亡。
我詫異既然已經沒有感情何必在乎對方是否還記得她。
我是不是一個容易忘記的人?
我笑了。
我們在太陽傘底坐下傭人送上來冰茶。
他知不知道你住在這裏?
陳太太搖搖頭。
陳家兩隻西班牙獵犬狺狺地過來表示友善。
我看著如畫的風景感慨地說:什麼叫天堂?這裏就是樂園。
我曾在這裏住過幾個月當時並不覺得有什麼好事隔多年曆盡滄桑現在與你有共鳴。
我提示她:也許一切還不太遲。
陳太太搖搖頭你不懂得陳尚翰這個人再漂亮的宅子對他來說也不過是一間酒店他不會把它當家他永遠好動不停滾動並不想組織家庭。現在他身上有病無可奈何才留在屋內。
年紀大了也許有變。
不會的陳太太說本難移病一好他就要變花樣我太明白他。
我說:希望你是錯了。
錯不了。玩久了女人會累會想靜下來但是男人不同他們越玩越精越玩越有興致跟著停不了的音樂變本加厲。她很感喟。
我忽然發覺這一點:你仍然愛他?
一直愛他。她無奈的笑不然幹嘛回來?陳氏兩老雖然答應給我好處但我並不等於等錢用有時候我也希望回來照顧他是為了酬勞。
何不對他直言?
不可能。他停一停過去的事是過去了。
他亦留戀你。
如果你肯陪他同他解悶在這種時刻他也會留戀你。陳太太真是個明白人。
看樣子我低估她的智力原來她一直明白這個關鍵。
出乎常人意料其實做患難夫妻並不困難因有大前提需要對付待他痊愈試問還有什麼可以把我倆拉在一起?
我默然開頭還在微笑後來自覺笑得勉強於是住嘴。
那邊陳尚翰卻由女護士扶著出來。
嗯他叫你們聊天為什麼漏掉我?
這雙夫妻會進展到什麼地步誰也不曉得。我站起來散步回去轉頭看到他們兩人站在草地上陽光照進梅小姐頭發裏形成一圈圈毛茸茸的金光離遠看何嚐不是一對金童玉女。草地灑水器默默轉著圈一彎水珠急急地噴出來與陽光接觸後變為半輪虹彩做他們兩人的襯景。
本來何嚐不是神仙眷侶。
我放下藥品吩咐看護幾句便打道回府。
陳尚翰的醫藥費用將會是天文數字。
我師傅一向有醫德長途電話來詢問他近況。
述職報告完畢連我都忍不住問他:陳尚翰會不會失明?
我會努力。師傅說。
你是不是最好的腦科醫生?我開玩笑地問。
全球最好之一師傅說你不應有所懷疑。
萬一師傅我是說萬一。
師傅沉沒一會兒他會活下來的。他不悅放下話筒。
這我是相信的他絕對會活下來。
人們其實比他們想象中要堅強得多苦難未曾來臨之前什麼都號稱受不了後來還是活下來了。
在醫院這麼些年見怪不怪病人第一句話通常是:醫生我會不會死?
足以令人壯誌消沉。
不知怎地我很希望這個活潑樂天、自由自在、不羈任的花花公子會得複元一切就像以前一樣有驚無險過其美滿的一生。
那麼世上至少有一個快樂的人。
最好在複元之後他與妻子恢複感情好比童話中人物般好好的生活下去。
太奢望了。要開心的人永久開心下去或是不開心的人忽然轉為開心實在太奢望了。
該禮拜天陳先生與前妻到海灘去散步至傍晚才回來。胃口很好心情較佳。
星期一我到陳宅陳太太出去了據說去買花隻有陳先生在圖書室聽音樂。
你好。我說。
他說:你也好。
氣色不錯。
也許是昨天曬的。
服藥沒有?
他答非所問:梅小姐出去了?
她一會兒就會回來。
殷醫生你覺得她怎麼樣?聲音中有若幹盼望。
我故意說:你叫我背後怎麼說她?
她長得可美?陳尚翰興奮的問。
你認為呢?
我又看不見。他惱。
你沒有感覺?我提醒他。
感覺上我認為她很美而你殷醫生你一定長得像男人。
非常謝謝你。我不甘心。
別賣關子他說告訴我她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很漂亮很時髦風姿極佳格成熟而世故約莫廿八九歲廚藝一流。
他沉默。
過一會兒他說:她不像女護士。
因為你沒有把她當女看護。
她是誰?
陳先生別疑心。
他揮揮手你來了有多久殷醫生?有沒有奇怪為何我沒有朋友沒有親人?
我微笑這有什麼稀奇?你病了不止一兩個月漸漸他們都不來找你也是很正常的。
正常?他悻悻然我可看清了他們的嘴臉。
下雨天是難找朋友一點我笑對人的要求不應太高。
你倒想得開。他猶自怨恚
我笑待你複元他們又會回來。
我再也不要見到他們。
他一時氣憤而已將來好了朋友們隻要為他開一慶祝派對他便一切拋在九霄雲外。
此刻他心情欠佳免不了自怨自艾。
他又問:我與梅小姐外型上配不配?
很相配。我說的是老實話。
他似乎寬慰了。
他的社交活動等於零注意力全部放在一個人的身上心情與從前大大不同。
當時他抓緊椅子的扶手咬牙切齒的說:我願意用我所有財產來換回視線。
別煩躁。
我抬頭張望希祈陳太太快快回來。
她沒有令我失望捧著大蓬的白色花束走進來撲鼻一陣清香。
她把瓶子放在陳尚翰附近的茶幾上。
你回來了?他逼切的問。
是。
有沒有買到榴蓮?他露出笑容。
有還連帶選購大把荔枝桂圓紅毛丹芒果。
太好了來攤開來大嚼。
我忍不住說:再這樣吃下去會變成胖子。
陳尚翰說:奇怪以前一直沒發覺這些果子美味。
可憐。
真沒想到這兩個字會與陳尚翰聯係在一起。
陳太太也察覺到立刻到廚房去捧出水果。
我轉身要走。
殷醫生陳尚翰說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可以嗎?
我猶豫。
他幹笑數聲我知你是醫生不是清客。可否寬容一下把我當作一個朋友?
我心軟化陳先生言重了。在平時真的難以高攀此刻我變成他的知己。
陳太太捧著水晶盤子出來殷醫生請留步一起品嚐。
我選了半邊石榴喜其水晶胭脂般的顏色把果子逐粒剝來吃。
陳尚翰開懷大嚼他妻子小心服侍他。
我把陳太太拉在一角問:他還沒發覺你是誰?
陳太太搖搖頭。
他有沒有提起過前妻?
沒有我想他根本忘記曾經結過婚。
不會的他同你還不熟。
她笑。左頰上沾一點胭脂紅是石榴的汁滓。
不知怎地她喜吃水果但總難避免沾到果汁總會留下一點痕跡。
我很緊張她說我希望那一日早點來臨是好是歹速戰速決。
這種大手術也得他身體可以應付才是不能連二接三來做。
氣壓很低很悶。
我說:我習慣在這種低壓生活看病人愁苦的臉與病者家屬共渡難關。
所以你們這份職業偉大。
我問:你知否陳先生連杯子帶水的向我摔過幾次?
我代他向你道歉。她急急地拉住我。
沒關係我說我不會抱頭痛哭。
殷醫生我在考慮要不要留下來。
我抬起頭。如果她離開這是第二次離開她所愛的男人痛苦與第一次相等的。
我不出聲。
其實這事是很簡單的她喃喃的說如果他痊愈我就離開如果他失明我就留下。
真可悲。我問:為什麼不可留下待他複元然後再從頭開始。
從頭開始?殷醫生你沒有戀愛過?牛奶發酵轉酸之後還怎麼從頭開始?
有些人是可以的。
有些人騙自己的技術到家。
傭人進來說:殷醫生醫院有急事找你。
我說我要告辭了還有其他的病人要照顧。
還有我說不要讓他玩得太累。
她送我出去。
過了三天我師傅回來帶著一身太陽棕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還精壯無比男人就是這點雙鬢白發使他更成熟穩重。女人行嗎?
他詳細檢查陳尚翰。
陳與他妻子同來心情驚恐但還強笑道:唉像驗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