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戀(1 / 3)

陳尚翰是我師傅的病人。

他已動了第一次手術此刻正在修養準備要動第二次手術。

在兩次手術之間他的主診醫師我的師傅同妻兒前往巴哈馬群島渡假由我暫代。

工作很簡單每日去看看他督促那幾個私家護士做工吩咐幾句話。

陳尚翰脾氣非常暴躁天天摔東西罵人一副生不如死的樣子。

師傳好幾個徒弟都受不了這種病人因此派我上場因我是唯一的女且格特別冷漠。

我可以完全不理會病人的反應做我應該做的工作。師兄弟都笑我:她呀活馬當死馬醫。

說得很中肯。

陳某對牢我打雞罵狗我完全無動於衷。

荒謬兩個傭人三個護士輪班就為他一個人。

師傅說:也難怪他倜儻半輩子忽然之間雙目失明實在不好受。

可是有些人一輩子雙目失明。

況且他這個還是暫時的第二次手術之後可望恢複正常視力。

師傅同他說他複元的機會是一半一半於是他就把全天下的悲憤集中在身上出來把日常接觸他的人當豬狗。

這種人就算雙目不盲心也早盲。

可以想象他一輩子沒有遭遇過挫折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樣的台子身邊永遠有一堆江湖客爛頭蟀替他解決生活上不愉快之事。

這次可幫不了他了。

我一星期要到陳府七次。

他住在郊外一層非常美麗的別墅中光是門外那片草地就令人心向往之。十九世紀殖民地建築的白色兩層樓房子木板地保養得很好吸飽地蠟絲毫不見殘舊。樓麵高麵積寬敞長窗另一邊是著名的海灘碧藍天空與海水簡直是每一個人的夢想。

這種住宅出了錢也不一定買得到這麼得天獨厚~~~~本市有許多人尚住在木屋中電與水都得偷來用。我忽然警惕起來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怎麼會忽然忌妒起來?

別墅的主人心情惡劣。

女護士哭喪著臉向我投訴他不肯服藥不肯休息不肯吃飯。

他抱著一瓶威士忌。

我裝作沒看見他聽見我的腳步聲轉過頭來雙目空洞一臉胡髭茬。

書房外是奧運標準的遊泳池水光瀲灩直映到室內的牆壁來。

好嗎?我問。

連自己都覺得聲音冷酷完全沒有把他當一個人。

我大力將酒瓶自他手中拉出來交給護士。

把藥拿來我說陳先生要吃藥。

護士麵孔上露出幸災樂禍的樣子來。

我說:今天天氣很好你應當出去走走。

他悶哼一聲。

我把藥塞在他嘴裏大力地拉過他的手把開水杯子放進他手裏。

替他換衣服我吩咐把窗門打開放陽光進來。

女傭人打開長窗仲夏的天然空氣雖然燥熱但不失清新帶著一股樹葉青草香味。

我也向往住進這種房子與世無爭地享受下半生養三五個孩子與他們廝混著以渡餘生。這是每個女人的秘密願望當然表麵上誰也不會露出來。

陳尚翰沒有出聲他麵孔呆呆的向著窗外。

我曾經聽他罵我為毒婦及醜婦。今日他沒有開金口。因為他已經知道無論怎麼樣罵我我都無動於衷上次他拿水淋在我身上我也沒有反應他又看不見並不知道我身濕。

正當我倆各懷心事麵對長窗的時候草地上忽然出現一個苗條的身形向我們這邊走過來。

他看不到我是看得到的。

我訝異這是誰?

她漸漸走近在窗口停祝

她是個漂亮的女人非常時髦最突出的是一頭強壯的頭發可以用秀發如雲四字來形容有這樣頭發的人格必然非常倔強。

她穿戴得無暇可擊就那麼斜斜在窗框上一靠就顯出無比風華。

這是誰?

我冷靜的看著她。

她將食指放在嘴唇邊示意沉默。

我看著她輕輕向我走來。

女傭人與看護都不出聲她們認得她毫無疑問。

她走到我身邊將手指一指叫我出去與她說話。

好吧盡管看看她葫蘆裏賣什麼藥。

我們走到走廊了她掛上笑臉。

是殷醫生?她說你好。她伸出手。

我與她握一握。

來我們去吃杯茶。她仿佛很熟絡的樣子。

她把我帶到會客室女傭斟上茶。

這女人究竟是誰?

醫生你一定在想:這女人是誰?

我點點頭。

我是陳尚翰的妻子。

這倒是意外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她。

她笑一笑我們分居已有七年了。

我等她說下去。

這次我回來是我公婆的意思。她低下頭據說他不一定會複元。

機會是很大的不過醫生不習慣把話說滿。

我還是來了。她聳聳肩。

我注意她的臉色並不見得很關切。分居七年大抵什麼感情都已抵銷。

我們家不準離婚隻許分居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歐洲。她說這次婆婆親自來求我回家我隻好來。

我看著她。

我在樓上住了幾天靜靜觀察他的情形覺得他很可憐決定留下來照顧他請問他什麼時候再動手術?

約二十天後。

聽說是一個良瘤是不是?

是壓住了視覺神經。是很常見的症狀開頭視覺有點模糊終於完全失明。

可是剃光了頭的他看上去是那麼可怕。她掩住臉。

我並沒有動容。對心靈吹彈得破的他們來說一點點事已經要大驚失色但世上不幸的事是說不盡的。

我能做什麼醫生?她放下手問。

精神上的支持吧。我說。

她苦笑我們在分手時已經無話可說。

那麼我也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地方需要你。

七年不見我與他已經非常生疏對他來說我根本是個陌生人。

我看著她等她說下去她一定有事相求不然不會這樣謙和。

她不好意思的笑一笑我們結婚才七個月就分開了。她停一停所以這次來我並不想與他相認我隻想從旁打點一下希望殷醫生你幫忙。

自然。我說我什麼都不會說。

她鬆了一口氣那就好了。

我心中詫異得緊。從沒有聽說過有這麼離奇的夫妻關係。

你也看得到她訴苦他脾氣這麼壞我不想自討沒趣情願躲在一旁。

我明白。

我想冒充新來的護士。

可以。我根本不想多理他們的閑事。

她忽然笑一笑這次回來我可以得到酬勞謝謝你。

不客氣。我說。

我放下茶杯到書房去看陳尚翰他已經平靜下來坐在安樂椅上聽音樂。

我告辭。臨走時聽見前任陳太太在吩咐女傭人做什麼菜弄什麼點心。

我回頭朝她會心的笑一笑。

她尷尬的說:我也是憑記憶不知道他還喜歡不喜歡。

在記憶中有什麼不是美好的?

且莫多管閑事我提醒自己。

第二天陳尚翰很靜我聽女傭人說她們做了牛肝醬便向他說:有你愛吃的牛肝醬。

他略略抬起頭表示訝異像是被不相幹的人猜到了心事很是意外。

聽話點我說新來的護士對食譜很有研究你的口福可以如願以償。

他冷冷的頓出一個字:誰?

我一呆並不知陳太太姓甚名誰連忙運用急智護士就是護士你理她是誰。'

他不響大概是勾起了他不知什麼回憶。

我說:替你配了七六年的寶多紅酒不得了連我都想坐下來飽餐一頓所以不準在發脾氣。

我叫護士把他搬出去曬太陽。

陳太太過來對我悄聲說:隻有你敢對他這麼說話。

我笑你呢?

我?她也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留我吃飯我沒有答應。

基於好奇我終於問:你有沒有對他說過話?

有隻是一兩句我問他要我們時候吃飯。

他不認得你的聲音?

不怎麼可能她歎口氣這麼多年沒見我再見他也差些沒把他認出來。

真的成了陌路人。

他會不會起疑?

疑什麼?才三十天我等他再進醫院就該消失了。

她說:當時我們年紀輕是那種一見鍾情式的戀愛跳幾次舞就嚷著要結婚總共才認得半個月。

我被她說得笑出來。

兩人都是寵壞的富家子弟。

有沒有空?她很健談喝杯果汁如何?

今日她穿一套白色衫褲袖子像燈籠腰帶束在圍別有風味。歐洲不是白住的她的本事是她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她。

但是再標致的人也會困在這間住宅裏一不方便見朋友二朋友不一定在本市護士們一下班便匆匆離開她變得連說話的人都沒有。

我已發覺她很盼望同我說話。

她給我做木瓜汁攪拌機濺了若幹滴橙色的汁液在她白色細麻衫上她毫不在意把杯子遞給我。

很瀟灑在小節上看得出來反正這類衣服也不能反複的穿她舍得浪費。

嗯我喝了一口味道好。

陳尚翰最愛這一套那時候流行什麼都放在機器裏打成糊狀才吃。

他遲早探測到你是誰。

陳太太笑如果他真的對我這麼刻骨銘心當年也不必分手他不會記得。

那時你們都年輕我說現在不一樣。

我已經有男朋友了她微笑在巴黎是工程師。

她是念藝術的吧。現在她們都想找科學家做對象。以前時尚情投意合現在又發覺完全沒有這種必要於是趕著找興趣沒有相幹的人。

這都不重要最要緊的是隨時找得到人。

漂亮的女人自然找得到人。

我知道這些年來他一直有女朋友。

誰?陳先生?我可不知道。我隻是他的醫生我微笑不過可想而知他不會。

我們真是天生的一對她笑所以逼得要分手。

我站起來我要告辭了。

明天什麼時候來?讓我弄你喜歡吃的點心。

我笑陳太太你倒是不胖。那麼愛吃。

她爽朗的笑很西化的一個女人很可愛。

我們約好早上十點鍾。

我到的時候陳尚翰沒起來沒有人敢叫醒他。

我抱定主意顯神威說聲看我的便跑上樓去打開門。

他打平躺在我走近去腳步聲故意放得比較重心中一沉怎麼還不跳起來罵人?莫非有什麼事連忙伸出手去拉他。

這一拉他出聲了誰?聲音沙啞。

殷醫生。我答。

你。他頗為失望。

我哼一聲他在等哪一國的美女?

怎麼睡過頭了?我不放心他。

他心情似乎不錯答道:昨天晚上吃了一鍋好菜。

有效他父母沒有白付酬勞看樣子陳太太下足了功夫。我心頭也為他一寬。

有七年沒吃雜煨海鮮新來的廚子有一手。他伸個懶腰唉那時我在北美念大學~~~~仿佛想有所傾訴但努力壓抑改為:常吃這個濃湯。

做過夫妻怎麼可能完全沒有回憶。他們高估自己太多這還不是都慢慢想回來了。

陳尚翰忽然醒覺這個廚子是什麼地方找來的?

我隻是醫生怎麼會知道?

他吃著悶棍沒了言語。

起床黴在房間裏幹什麼?

如果有夾油條的鹹菜飯就好了配開花的豆腐漿。他喃喃的說。

他是北方人?我一直不醒覺。

護士們扶他進洗手間。我不放心怕他收著什麼藥丸裏裏外外搜了一遍不見可疑處才作罷。

我先下樓陳太太叫住我殷醫生我做了好些北方點心你來嚐嚐。

桌上擺著韭菜盒子豆漿以及陳尚翰念念不忘的菜飯。

這可是叫心有靈犀一點通?我不能相信雙眼。

人閑了便會動腦筋想吃真看不出陳太太是醫胃的專門人才而且做出來的點心香得不得了比起單調的雞蛋火腿不可同日而語。

我本想先坐下大快朵頤。

誰知陳尚翰來不及的摸索過來急躁的說:我聞到豆漿香快盛給我。

陳太太看到這個餓鬼倒是寬慰我朝她打個手勢避席而去。

何必尷尬本來就是夫婦。

食物在廚房還有很多我狠狠的吃了個飽。

女傭人進來說:醫生陳先生找你。

我連忙跟出去他坐在書房內捧著一杯綠茶。

聽見我腳步聲他沒頭沒腦的問:是你嗎?

我?

是不是你叫廚子弄這些食物又是不是你通知他們我愛喝龍井?他罕見的心平氣和。

不是我我怎麼會知道?我忍不住笑。

那麼是誰?

廚子。

廚子說有人教他做的。

陳先生我是醫生不是美食專家。

他遲疑一下。那麼誰建議開車去兜風?

開車出去?那倒是好主意。我說維持心情愉快對你來說非常重要。

你不是幕後主持人?他麵孔上露出失望的樣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