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閑花落地聽無聲(1 / 3)

沈羲遙走進西配殿時,蕙菊已出去取宵夜,因此,西配殿裏隻有我一人。

滿室悠悠紅燭的光暈仿佛一段最柔美的月光暈在地上,徐徐散開的安息香的白煙,又為滿室墜出最輕軟的雲紗,令一切都顯得飄渺而不真實。

此時我已經換過一襲杏色並蒂蓮花雲紋倭緞寢衣,光滑潤澤的長發從肩上散落,逶迤到長榻上,看上去十分驚豔。我坐在長榻上專心讀一本《飲水詞》,甚至連沈羲遙走進來都沒有查覺。

“在看什麼?”沈羲遙爽朗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一驚,書一個不穩落在地上。

沈羲遙彎身撿起,“《飲水詞》?”他翻了翻那本書,閑閑笑道:“還不錯。”

我從他手中抽過書隨意擱在小幾上,微微嗔怪道:“皇上進來也不說一聲,猛地一說話嚇了臣妾一跳。”臉上浮出小女兒神色,拉了拉寢袍的衣襟:“還以為皇上不來了才換了寢衣。”我說著要往屏風後麵去:“這樣麵君實在不雅,容臣妾去換身衣服來。”

沈羲遙一把拽住我,他的眼裏有溫柔的情欲:“這樣就很好。”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別有風味。”

我嬌羞一笑,輕輕推開他轉身去了屏風後,迅速披上一件湘黃色銀線繡百蝶的絹衣,披一條印染牡丹水紅披帛,隨意挽一個墮馬髻,手邊沒有頭飾,隻好折下花瓶中一朵杜鵑戴上,這才走了出去。

蕙菊已送了宵夜進來,熬得稠稠的小米粥,配了五香熟芥和桂花辣醬芥兩道醬菜,還有一道鮮蘑菜心,簡簡單單清爽可口。

我一麵將披帛拉一拉,一麵溫柔淺笑道:“方才在宴席上見他們敬酒,皇上都沒有拒絕,但菜卻吃的少。臣妾擔心皇上夜裏胃不舒服,便吩咐他們煮了粥。別看小米常見,卻最是養胃。”

說著走到桌前為沈羲遙盛出一碗,又細細吹涼,這才遞給他:“皇上嚐一嚐。”

沈羲遙眼裏全是滿意,就著我的手嚐了一口,讚許道:“這粥稠而不膩,味道甘甜,薇兒也喝一點。”

蕙菊很有眼色地要盛一碗給我,我擺擺手,用牙著夾了點桂花辣醬芥在嘴裏慢慢嚼著,端起茶杯笑道:“臣妾讓他們放了紅糖。紅糖暖胃,但臣妾不喜歡那個味道。這是專門給皇上做的。”

“薇兒有心了。”沈羲遙與我相視一笑,“朕還真有點餓了。”他說著喝起粥來。

“對了,那荷包裏你都裝了什麼?”沈羲遙一麵喝粥一麵與我閑話,目光落在榻上一隻與先前賜給商賈同樣的荷包上,隨口問道。

我朝蕙菊遞了個眼色,她便將那荷包呈給沈羲遙。沈羲遙一麵看著上麵的麥穗,一麵道:“薇兒的繡工真是好,恐怕民間找不出能與你的繡工比肩的繡娘了。”

我不動聲色地垂下眼,以掩飾心中被這句話牽起的關於前塵往事的一點憂傷,抬起頭時,已恢複了慣常的寧和笑容。

“臣妾也隻能為皇上盡這點綿薄之力。”我繼續道:“裏麵也沒什麼。不過一些如意、玉佩之類,也有些珠花。都不是很貴重。但由皇後欽賜,有宮廷造辦處的印鑒,在民間就變成萬金難求的寶物了。”

沈羲遙“唔”了聲,將碗中的粥喝幹淨了。他揮手要宮人將碗碟撤下。之後上前攬住我的肩,帶我入他懷中。

“薇兒,”他的聲音如風拂金鈴一般充滿愉悅:“此生有你,夫複何求?”

我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一時間有說不出的心酸、委屈、動容。而隱藏在深處的一點不安,令我不由就也環抱住了他。

輕軟的羽簾不知何時被放下,遮住了西配殿裏長榻上糾纏的兩個身影,也隔絕了男女低沉的呻吟。

次日清晨,為沈羲遙細細穿戴朝服,明黃色衣裳相連屬的四開裙袍上,兩肩前後五爪金正龍各一條,衣前後並列有十二章。這是我時隔多年,再度站在坤寧宮中與龍袍接觸得這樣近。這昭示著,我終於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完完全全。

我從小太監手裏的托盤上取下沈羲遙慣用的東珠朝珠,踮起腳尖為他掛在脖子上,後退一步仔細打量,又伸手將袍角扯平,這才滿意地對沈羲遙笑道:“皇上,可以了。”

沈羲遙立在一團明黃的光暈裏,俊逸高貴的身姿麵容仿佛從九天走下的神祗,他的笑容在這樣的光暈裏難免帶了疏離,聲音也多了帝王的威儀。

“今日起,複六宮請安之儀。”

我沒有回應,隻躬身送他離開,這才招呼蕙菊為我勻麵梳妝。

正紅色立鳳八幅綾羅闊邊裙上綴一層淺金色嵌銀絲軟紗,軟紗上是一等繡娘用最纖細的銀絲繡出的繁花怒放,遠遠看去,那裙上的鳳凰傲立群芳,看起來如在仙境之中,更添一層遙不可及的華貴。金色鳳凰玉帶在行走時向兩邊拂起,帶出最嫵媚的流影。

蕙菊用犀角梳子一下下仔細為我梳發,我閉了眼淡淡道:“飛燕髻即可。”

蕙菊應了聲,不多久,鏡中女子烏黑的發髻上綴了一支平展纖絲鏤空金縷鳳,點綴金色珠花在鬢間。耳上一對金翡翠蝴蝶珍珠流蘇的耳墜。看上去雖清減但不失雍容。

畢竟,按照皇帝對朝堂的昭告,皇後大病初愈,回坤寧宮執掌六宮。我要做好“初愈”的姿態,不能戴過於繁多的首飾。但作為皇後,又必須端莊高貴令人不敢直視。除了華麗繁複的貴重飾品外,與生俱來的氣質也十分重要。雖然民間和冷宮的日子消磨了我的風姿,但重新踏上坤寧宮漢白玉地磚的一刹那,我便不再是謝娘。

我是淩雪薇,淩雪薇從生下來的一刻起,就不缺少高華端莊的雍容大氣。

“娘娘,後宮妃嬪已到鸞鳳殿。”紫櫻走進來恭敬道。

我將最後一枚蝶形貼金壓鬢戴好,緩緩起身,看著鏡中那個女子,她的臉上有捉摸不定的高貴笑容,但眼神卻透出冷意。

東暖閣的大門緩緩推開,暮春明豔的陽光傾灑在我的周身,我呼吸著這彌漫在後宮之中充滿了權力與爭鬥的空氣,戴上了威儀端莊的麵具。

這繁華旖旎的世界再次朝我打開,但我,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懵懂而單純的女子了。

“蕙菊,”我的聲音如同叮咚溪水:“我們去會一會她們吧。”

鸞鳳殿近在眼前,我看著那飛翹的簷角,好似鳥兒的翅膀般透著輕靈,簷角一掛銅鈴在和風吹拂下發出空靈的聲音,帶給晨曦一抹祥和的氣氛。這後宮哪裏來得什麼祥和,一切和睦不過是在帝王麵前做出的假象而已。

我迎著朝陽走進鸞鳳殿,裏麵妃嬪皆跪拜在地,聲音份外恭謙。

“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她們的聲音整齊劃一,格外響亮。殿外合歡樹上一雙燕子扇著翅膀“撲棱棱”飛向一望無際的如洗碧空裏。

我在她們的請安聲中一步步走上鳳榻,那把鎏金龍鳳呈祥椅是我身份的象征。以前我對它不屑一顧,如今我也對它無甚興趣。但我需要它,需要它代表的權勢。

我緩緩坐上鳳榻,聲音低沉:“平身。”

眾妃起身後都不敢說話,甚至不敢朝我望上一眼,隻私下裏交換著眼神。我仔細看去,和妃、柳妃、麗妃、怡昭容、皓月都在其中。

和妃一襲丁香色色葡萄石榴六幅齊胸襦裙,罩一件同色短襖,依舊是一派雲淡風輕的麵容,發髻上簪一根小童釣鯉魚的金釵,小童神色頑皮可愛,鯉魚仿佛剛剛從水麵被拉起,又作為流蘇隨著她的動作輕輕地晃。這支金釵造型生動,人物栩栩如生,一看便是皇家珍品。那鯉魚一晃,不經意間流露出她有孕在身的倨傲。

柳妃一身湖色彩蝶穿花齊胸襦裙外披了件淺金色薄紗披帛,那薄紗我一眼認出,該是西域進貢而來的,這顯示了沈羲遙對她依舊寵愛,她平靜的麵容被一雙不甘的眼睛出賣。而滿頭超出她品階的珠翠,更顯示出她心底對我回來的不甘。

麗妃臉色灰敗,連裝束都不若往昔富麗。一件玫紅繡淺一色桃花朵朵的對襟,僅在領口袖口滾了兩道寬闊的團福鑲邊,點了水鑽與粉晶。烏發也不過梳了個高髻,連步搖都沒戴,隻是幾根朱釵花鈿,選的也是十分簡單的桃花樣。她的這份灰敗,我想與我並無什麼關係,而是源自她此時已在獄中的父親。

怡昭容身上的杏林春燕對襟我看著十分眼熟,仿佛是自己曾經穿過的,又像當初我在黃家村為李家小姐修補衣服時繡的那件。但是妃嬪穿戴皇後舊服乃是犯上,我想怡昭容不會不知。穿皇後做出的衣服雖更是僭越,但畢竟沒人知道那是出自我手,況且她此時神色恭順,低垂的眉眼裏隻有謙卑與緊張,想來這件衣服不過是個巧合。

皓月湖藍浮光錦上裳上有銀絲繡出的並蒂蝴蝶花,下裙選了素淨的月白色,看上去清秀乖巧。隻是,她閃躲的眼神和不時揪緊絲帕的雙手,都顯出她內心極大的不安來。

這不安是自然的,她曾經想要置我於死地,甚至大意地在以為我已服下毒酒後說出了心中的秘密。但她絕對想不到,我從那地獄中爬出來,又回到今日這高高在上的位置。我想她清楚,我雖良善,但卻愛恨分明。所以,在經曆了那樣多的事之後,我一定不會放過她。

我的目光從她們身上慢慢掃過,再落到下麵其他妃嬪身上,這裏麵,我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正是安陽郡守吳大人的女兒,以及陳佐領的女兒。見我的目光在她們身上停留,蕙菊借奉茶的當兒低聲道:“紫衣的是吳答應,粉衣的是陳常在。”她停了停又道:“陳常在歌聲婉轉,又能識字作詩,是當年入宮那批裏最受皇上喜愛的。”

我微不可查地點點頭,用蓋子輕輕撇了撇茶葉沫子,淺淺品一口,帶上溫和親切的笑容道:“各位妹妹都坐吧。”說罷看了看和妃又道:“來人,把台階上那把椅子挪去給和妃。”

大羲律等級森嚴,後宮對於等級的要求更多。皇後鳳座下手處有三個位置,立在鳳座下一階丹犀上,是正一品三夫人的位置。二階丹犀左右各兩個位置,是正二品四妃的。正二品四妃以下,便按等級前後坐在殿中,而座位也有區別。正三品和正四品是椅子,正五品及以下則是圓凳。

此時我手指的,正是正二品妃位的椅子,上麵鋪著大紅五蝠捧壽如意紋鴨絨軟墊的是德妃椅,與鋪著櫻子紅色四君子如意紋鴨絨軟墊的賢妃椅、寶藍色多籽多福葡萄紋鴨絨軟墊的慧妃椅以及玫紫色紅粉纏枝牡丹吉字紋的莊妃椅一道擺在丹犀上。而高一階的三夫人椅子上的軟墊則簡單許多,隻是杏黃色鵝絨軟墊,上麵僅在四角以金線疏疏繡了鳳尾紋,以示三夫人雖高貴,但始終不能與皇後比肩,簡樸的墊子更是要她們心生敬畏。

我從前從未注意這些,此時卻從她們一個個盯在這些椅子的貪婪目光上,看出其實我是幸運的,不用在鬥爭中去想盡辦法坐到前一排的位置上。我自入宮便已坐在最高處,這一切,除了沈羲遙的寵愛,更多源於我的家族。

宮女搬了慧妃椅給和妃,她沒有推辭就謝恩接受了,甚至微微挺了挺還尚不明顯的肚子,麵上有小小的得意。

在她落座的瞬間,我看到柳妃狠狠地扭緊了手裏的帕子。

和妃雖有孕,但大羲律規定,正五品以下有孕即可晉位,正三品以下誕下皇嗣即可晉位,而正三品以上,必須誕下皇子才可晉位。所以此時,她隻有生下皇長子才能晉位。

而我此舉便是向眾人說明,隻要和妃誕下麟兒,無論男女都會晉位慧妃。所以,當和妃坐下時,眾人發出難以抑製的抽氣聲。

麗妃卻似沒有注意到這些場景,她愣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目光略有呆滯,完全沒了年初顧盼間的神采飛揚。

我不再關注她們各種神色,勸誡了幾句,又說了我與沈羲遙對後宮用度的決定。眾人自然不敢有異議,且爭先恐後地表了心願。

之後,蕙菊便捧了個五彩琉璃碗上來,聲音雖輕,但眾妃卻能聽得清清楚楚。

“娘娘,該喝藥了。太醫特別囑咐一定要按時辰服用。”

我接過慢慢飲著,下麵眾人皆是有眼色的。和妃率先起身:“娘娘大病初愈還需多休息,臣妾們便不叨擾了。”

我將藥碗擱在一邊笑道:“待本宮休養好了,一定與各位妹妹好好話話家常。”之後又關切地看著和妃道:“你要保重身子,龍裔要緊。”又朝蕙菊道:“吩咐內務府,湃雪宮要減的份例銀子從坤寧宮出,和妃需要什麼也從本宮的用度裏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