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很早之前,封十三就知道淚這種東西,向來沒有血與汗好用。
他仿佛是對脆弱抱有一種天然的敵意,在封十三眼裏,恐怕就是處於命懸一線,九死一生的境遇裏,也比權衡利弊後的束手待斃要來得有出息。
偏偏事情一旦牽扯到了有些事,有的人頭上,僅不可遏製的胡思亂想就足以叫人軟弱,繼而困惑,最終到達了崩潰至無以為繼的地步。
……除了妥協茫然,好像就別無他法,隻能認輸。
這時候,封十三內心深處那些他不願意承認的依賴,那些對於溫情真心的薄弱期待,立馬就能激怒他。
他雙目赤紅地盯死了那副麵具,周身森寒的殺氣引而不發。
儺麵人大約是奔著他來的,也大約是這批死士中的精銳。
試想,一個高大健壯,饒是對上北覃衛都能全身而退、直擊目標的武士,似乎是理所當然不該忌憚一個根骨未成,大腿都不見得有他小臂粗的半大少年——哪怕這少年手裏拎著一把叫人聞風喪膽的雁翎刀。
然而這儺麵之下的人卻沒有。
相反,那儺麵人動作謹慎,步步逼近,同時悄無聲息地握住劍柄,隻露出一雙眼。
隻見那眼睛生得混沌,又黯淡,好似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霧,乍一看去,依稀不像個會喘氣的活人。
封十三看著他的眼睛,頓時覺得一陣寒意竄起。
那是幾經閻羅殿前才能培養出的某種本能——用來自救的。
可能是安穩日子過久了,這種後天培養出來的本能早已在一日日的平和裏褪了七分,也可能是對衛冶不講道理的憤怒已經不由分說地壓過了一切恐懼。
封十三一口腥甜的理智再也含不住,盡數發泄在了僵硬的脊梁上。
隻見他微微拱起身子,好像一條夾尾嘶啞的喪家之犬,要守住最後一塊屬於自己的骨頭。
這才是封十三唯一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
說不出口的出身,飄搖如萍的前程,前世討債鬼一般不靠譜的爹娘……
自卑好像是刻在骨子裏,再由塵世風吹雨打,日夜雕琢,養成了他近乎偏執的敏感多思,瑕疵必報的很不討喜。
哪怕他心知肚明,自己那點兒廉價得什麼也不是的自尊心,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惱羞成怒,除了自己以外,壓根兒沒人在意。可就算再怎麼苟延殘喘,再打碎了牙齒和血咽,封十三也不得不把這玩意兒死死攥在手心,好像這樣就能留住自己同人間煙火的最後一絲幹係。
這些矯情的念頭沒法說出口。
自然也沒法向始作俑者去討。
封十三隻好把鬱結於心的怒火盡數泄在眼前這人身上。
天幕中不知何時下起了如絲細雨,淅淅瀝瀝地散開人群,涼風潑燃了熱血,撫州官府的兵馬嘶鳴,火光成列沿街趕赴。
在這強弱懸殊的情況下,封十三不避不讓地對上視線,曹水河上泛起層層外擴的漣漪。
儺麵人仿佛是從他凶惡駭人的目光中明白了什麼,當即在遠方的馬蹄聲中快步向前,劈頭砍去一刀。
封十三還記得揀奴曾經說過,無論什麼時候,最要緊的一點永遠是張弛有度。
“心中無味才能無懼天地,無懼無怖方成不世之功。”衛冶說,“不過話說回來,這話裏的意思還不僅僅是習武,學文做人亦如此。”
而他說完片刻,大約是覺得這話說得太空,於是又補了句。
“不過這都是些大道理,沒什麼用。”衛冶彎下腰,替第一次拿刀就被任不斷掀翻在地的少年拍去膝蓋上的灰塵,安撫似的玩笑道,“要真到了刀槍搏命的時候,還實在想不通,你就亂來吧……亂拳打死老師傅嘛。”
這話湧上心頭的這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