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歲月共白首(6)(1 / 3)

江連雪的這個視頻拍的很不熟練, 應該是搗鼓了好幾遍後稍微滿意的一個成品。因為她在說完這段話後又暫停了, 伸手對屏幕搖了搖,自言自語道:“不會吧, 又沒網絡了?這什麼破移動啊,免費的東西果真不好使。”

溫以寧聽到這兒, 嘴角跟著揚了揚。

家裏的無線網還是搬家那會兒聽說中國移動搞客戶活動,交兩百塊就能免費用兩年網絡。她當時勸江連雪,說小亮老師家裝了, 但信號忒差,別貪便宜。江連雪哪能不貪便宜。結果證明是對的, 有時看個電視劇卡的都動彈不得,氣的她直罵娘。

視頻裏的江連雪又起身走近,然後鏡頭跟著晃了晃。

這時,唐其琛進來臥室,看到也是一愣。

終於好了。

江連雪坐在沙發上,不太自然的抿了抿唇,然後把臉邊的碎頭發攏去耳朵後, 眼神凝望的模樣,很有鏡頭感。

她扯了個笑, 然後喊了一聲, “囡囡。”

溫以寧眼眶一熱,低低的應了聲:“嗯。”

之後, 江連雪有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她注視前方, 眼睫輕動, 幾次想開口但又把唇閉上。

唐其琛挨著溫以寧也坐在床邊,怕她失控,他輕輕攬住了她的肩。

江連雪的十指交疊在一起,垂在膝蓋上,她化了妝,唇色豔紅,但神情失色是怎麼都掩蓋不住的。“本來不想給你錄這個視頻,但我曉得,以你的性格,估計沒那麼容易放下,指不定背後怎麼罵我呢。罵吧,罵的你心裏舒坦一些,我也好過一點。”

江連雪呼了口氣,似乎有些緊張,但很快又坦然無畏的承認:“我是自己要走的,跟拖不拖累你沒有關係,是我自己不想治了。現在的人真是奇怪啊,稀奇古怪的病,有的治的沒的治的,都挺可憐。哎,這一定是我的報應吧,年輕時候不懂事兒,跟你外公斷絕了父女關係,把你外婆氣的心髒病猝死,幾十年過下來,我以為終於輪上了好日子,結果,該算的賬一筆都沒有少。說起來,這都怪你那個死鬼老爹溫孟良!丫的人渣畜生不是好東西!”

氣吞山河的一頓辱罵,江女士魄力不減當年,去世小十年的溫父大約也想不到,自己生前被人惦記,死後仍有人念念不忘。

孽緣也是緣,他這一輩子,不虧。

江連雪罵的急,氣兒有點喘,她歇了歇,似是蓄上了力氣才繼續說:“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能發現這個視頻,但如果你看到了這裏,囡囡,別找我了。好好過你的日子。我從小對你也沒太多管教,你活成什麼樣,那都是你自己的造化。所以我死了,你給不給我送終,我都不怪你。”

江連雪自顧自的笑了起來,眼神平淡鎮定,沒有一絲猶豫和不舍,她語氣娓娓道來,似乎講的是別人的故事,“我去腫瘤醫院看過做化療的人,頭發大把大把的掉,眼圈兒凹進去那麼深,身上開個大口子,血肉模糊的還得做清創,我在走道上聽見那慘叫聲,實在是太恐怖了。活著這麼痛苦,何必呢。”

溫以寧眼淚一滴一滴往下墜,無聲的,安靜的。

唐其琛拍了拍她的肩,抿唇亦無言。

“能給你留的,我都留給你了,哦,你梳妝台上有一盒閑置的化妝品,那支口紅的顏色很好看,我就拿走了。家裏的存款也有幾十萬,你留著,也是依身傍命的後路。這裏你就別給唐其琛看到了,怕他怪罪,我說話一向不好聽。”江連雪風情搖曳的笑了笑,靜了一會,她從手邊拿起煙盒,抖了一支煙放嘴裏含著,打火機輕響,幽暗火點伴著煙霧時明時暗。

半支煙的時間。

江連雪咳了幾聲,然後眯縫了雙眼,“還有楊正國,老實人,是我對不住他,但我不能把包袱丟給他,這是我的命,不是他該承受的罪。跟他接觸兩回我就看出來了,楊正國是個老情種,但我沒這福氣。這人跟你一樣死心眼,不搞得嚴重點,都不認栽。就當我是一個女騙子吧,以後碰上我這麼好看的,他再也不會上道兒了哈哈。對了,我還給他買了幾大袋兒的衣服,那麼大年紀的一個人了,也不注意形象,跟我站一塊也太不搭。可惜了,沒這個機會送給他了。”

她笑得眉飛眼彎,兩條細細的眼廓裏,卻分明有了閃動的光亮。

“還有你,你這個死沒良心的,從你決定去上海工作的那時起,我就知道你是不會回來的。現在想想,我還是命不好。年少遇人渣,青年時喪夫,中年又喪子,媽的,老天爺瞎了眼吧!不過幸好你這丫頭爭氣。”江連雪低了低頭,瘦弱的肩胛骨連著脖頸,像是一根隨時要斷的枝丫。

再抬起時,她眼中淚光閃動,方才的豪邁俠義終究是軟卻退場,隱忍之中全是依依不舍,江連雪哽咽著聲音說:“母女一場,緣分到這兒也差不多了。病我不治了,瘋癲半輩子,我想體體麵麵的走完剩下的路。下輩子我不當你媽了,碰上我這樣的,你跟著遭罪。

閨女,這一生,你也辛苦了。”

江連雪的情緒已然臨近失控的邊界,她好強善鬥,紅塵顛沛流離,卻依然揚起自己高貴的頭顱,窮途末路亦無悔無怨。

最後,她微仰下巴,又是百花盛開的鮮豔模樣,驕傲恣意的對鏡頭說:“老娘要去遊山玩水了!第一站去雲南大理吃吃那個鮮花餅!啊,就不跟你說再見了,剩下的路,你自己好好走吧。”

然後她笑意豔豔的起身,身影離鏡頭越來越近。

溫以寧甚至下意識的抬起手,似乎想要去牽住她。

“哢”的一聲細響,屏幕黑了,視頻結束。

溫以寧的手抓了把虛浮的空氣,終於忍不住大哭,她雙手捂住臉,肩膀顫抖,嗓子眼裏都是破碎的哀嚎。唐其琛眼眶濕潤,隻得死死抱住她,一下一下撫摸她的頭發,低吟安慰:“那是媽媽自己的選擇,她心安就好。”

第二天,溫以寧去找了楊正國。

那個老舊小區的門口,他穿著白色短袖襯衫,青灰色的西裝褲,正蹲在出租車旁邊捧著一碗麵埋頭吃著。見到溫以寧時,他眼神裏仍舊有複雜的閃躲情緒,撇了下嘴角,不鹹不淡的算是打了招呼。不遠處停著黑色路虎,唐其琛坐在駕駛座沒有下來,但他隔著車窗,目光一直定在溫以寧身上。

像是一種無聲的支撐,溫以寧坦然了許多。

她走到楊正國身邊,然後也蹲了下來。

楊正國快速喝了一大口麵湯,抹了抹嘴就要起身。

“楊叔叔。”溫以寧叫住他,“我想給你看個東西。”

她把手機遞過來,按了播放鍵。

楊正國見到畫麵裏的人影,猛地一怔。

江連雪的那段視頻從頭開始播放,總共也就幾分鍾,五十多秒的時候,正是她描述楊正國的那一段內容。盛夏十點的陽光威力已經很足,赤烈滾燙的罩在人身上。溫以寧伸過去的手一動不動,細密的汗從毛孔裏慢慢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