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北平洛陽,上疏請(謝)尚為都督司州諸軍事。(謝尚)將鎮洛陽,以疾病不行。升平初,又進都督豫、冀、幽、並四州。病篤,征拜衛將軍,加散騎常侍,未至,卒於曆陽,時年五十。詔贈散騎常侍、衛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諡曰簡。
——《晉書·謝尚傳·列傳第四十九》
公元三五七年,正月。
晉帝司馬聃元服,行冠禮,太後褚蒜子下詔撤簾歸政,徙居崇德宮,大赦天下。改年號永和十三年為升平元年。
三月,小陽春。
陽光和煦,春江水暖。
曆陽鬧市的佛圖門樓上,謝尚著一身紫羅襦,閑坐一張胡床上撥弄著琵琶。
沒有人能看得出此時的謝尚其實已經病入膏肓,至多覺得他比常人清瘦些,蒼白些。
前些日子,宮中一個與謝尚相熟的太醫前來刺史官邸為謝尚看診,看完之後哀歎連連。在謝尚夫人——袁耽之妹袁女正的再三逼問下,才如實相告,說謝尚的餘命不過兩、三個月而已。
一家人聽完太醫的話,圍在一起抱頭痛哭。
唯獨謝尚一人樂嗬嗬的坐在床榻上,倒似事不關己,更在一旁打趣:
“都別哭了,若是現在就把眼淚哭幹,真等我死了反倒流不出眼淚,到時候豈非讓我很沒麵子?”
袁女正彼時聽罷這話頓時又悲又惱,順手抓起一把雞毛撣子便朝謝尚擲過去,
“老匹夫!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種風涼話!”
謝尚側身躲過,
“夫人莫惱,開玩笑,開玩笑嘛……”
“開玩笑?!”袁女正滿麵怒色,眼淚卻不住的往下流:“這生死之事能開玩笑嗎?!”
謝尚怔了怔,轉而哈哈大笑。
片刻,伸出手,示意袁女正過去。
袁女正還在氣頭上,本不想理他,可耐不住心軟,還是一步一挪的來到謝尚榻前。
謝尚旋即握住袁女正的手,袁女正便順勢坐了下來,可仍是賭氣撇過頭,不願看謝尚。
片刻,謝尚身出手臂,將袁女正攬入懷中。袁女正先是一愣,旋即伏在謝尚懷中哽咽不已。
其實謝尚何嚐不知道死亡代表著什麼。他又何嚐舍得家人,舍得他心愛的夫人?
謝尚不由低下頭,看著懷中的袁女正。他們雖已在一起耳鬢廝磨了三十年,可是他看她還遠遠沒有看夠呢。
下一個三十年,下下一個三十年,他都想一直陪在她身邊,陪她拌拌嘴,發發呆,陪她吵吵鬧鬧,直至蒼顏白發,步履蹣跚。隻可惜……
“生死何嚐不是老天對人開的玩笑啊……”
謝尚信手撥動著琵琶弦,思緒萬千。
謝尚的琵琶已彈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哪怕隻是隨意撥弄,都別具一番韻味。琴聲清脆幹淨,和著窗外街市上的車水馬龍、融融春色,謝尚不禁感由心生,吟道:
“青陽二三月,柳青桃複紅。車馬不相識,音落黃埃中。”
這時,忽有一個店堂夥計來敲雅間的門,
“明公,樓下有一位姓謝的客官找,說是明公的朋友……”
謝尚喃喃自語:“定是安石來了!”轉而吩咐那夥計:“快請上來。”
夥計應了聲“諾”,匆忙跑下了樓。
謝尚隨即放下琵琶,起身走到桌前準備為謝安倒杯熱茶,卻未想茶剛倒一半忽覺喉頭一陣腥,於是趕緊背過身去拿出手帕掩住口鼻。
前後統共咳了十來聲,低頭一看,潔白的帕子上已被黑紅的血液染盡。
謝尚麵色平靜的擦了嘴角的血跡,正愁著如何處理這帕子,門外陡然響起熟悉的聲音:
“仁祖?”
是謝安的聲音。
謝尚慌忙吊起嗓子應道:“稍等等,我這就來。”說著,胡亂將那帶血的帕子塞進衣袖裏,轉而上前開門。
謝安隻瞥了謝尚一眼,便看出他麵色難看得緊,但當下也未驚怪,隻屏退了夥計,如常讓翠珠給謝尚行了禮,又與謝尚寒暄。
謝尚見了翠珠,方才鬱積在胸口的濃濃血氣頓時散去了大半,臉上也漸漸恢複了些血色。
記得上次分別時,翠珠還不過一個十歲出頭稚嫩少女,幾年未見,如今竟已出落得這般亭亭玉立。一張鵝蛋小臉未施粉黛,隻輕點了朱唇,卻已如出水芙蓉般明豔。
翠珠生得頗似謝尚已經出閣的女兒,看到翠珠的變化和成長,不禁讓謝尚既驚又喜,更覺於心甚慰。忍不住問她:
“這些年在安石那裏過的可好?”
翠珠輕輕頷首:“使君,明公待我很好。”
“那就好,我就知道安石不會虧待卿。”說著,忽又想起了翠珠哥哥的事,遂問:“對了,卿的阿兄可有消息了?”
一說起自己的哥哥,翠珠的眼神立即變得失落起來,默默搖了搖頭。
謝尚又去看謝安,謝安也對他搖頭。
其實這些年來,謝安和謝尚一直在幫翠珠尋找她當年失散的哥哥。
可現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家家戶戶,十室九空。多少人過著背井離鄉,顛沛流離的日子。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出一個人來實則比登天還難。
戰場上,街巷中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無辜者被殺,即便位列三公九卿,也未免有朝不保夕之感,更別提一個一文不名的卑賤貧民,翠珠的哥哥實際還在不在這世間,都很難說。
謝尚於是隻好寬慰翠珠:“不怕,隻要卿好好活著,總有一天會和卿的阿兄重逢的。”
翠珠抿起嘴唇,低垂著眸子,重重的點了點頭。
盡管離上一次分別已過去許多年,可是謝尚的嗓音還是沒變,好似春風,溫柔和暢,一如翠珠兒時記憶中的模樣。
對陌生環境的不適應漸漸消散,翠珠不由自主的抬起頭望著謝尚,就像小時候那般呆呆的仰望他。他柔和眉眼、高大的輪廓,都讓翠珠倍感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