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17章 拾柒·禍殃(3 / 3)

寬大的牢獄中擺了一道紫檀桌案,一位身穿便服的官員坐在案後,為什麼他穿便服我還能看得出他是官呢,因為我還沒踏進來,就聞到了他身上令人厭煩的官威氣,他見我進來,哼了一聲,和旁邊的小廝說:“這就是邱沐?”

“我就是邱沐,邱若雲的女兒。”我仰著臉說。

小廝忙道:“罪女邱沐,見著大理寺卿朱哲朱大人還不下跪,跪下!”

我毫不客氣:“罪你媽。”

小廝:“你你你——膽大包天,反了天了。”

“閉嘴,在大獄和重犯一般見識像什麼話。”

朱哲看向我,牢獄晦暗,我隻看見他麵龐的輪廓——出我預料的,他年紀稍輕,二十多歲就坐在了位高權重的大理寺頭頭的位置上,也值得一驚。自帶威嚴的一張臉,沒什麼好看的。

“邱沐,本官來此是奉皇上的旨意徹查將軍府謀逆一案,你身為邱若雲之女,盡可揭發,若證據屬實,你則視情況減刑。”

我冷笑:“你要我檢舉?”

“嗯。”

“檢舉個屁,將軍府滿門忠烈清清白白,你要我往阿爹身上潑髒水,死了都別想。”如不是身戴鐵枷,我真想撲上去揪下這昏官的腦袋,看看裏麵裝了什麼漿糊。

朱哲麵不改色道:“邱若雲與蠻族少王互通信件十餘封,皆被查收,證據確鑿,你還有什麼好說。你們邱家人的嘴一張比一張硬,難道還能是鐵做的,怎麼也撬不開麼,趁還沒上大刑,你就招認了吧。”

信件,什麼信件,那一定是有心之人的詬陷。

他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輕聲說:“樹大招風,邱家落網是意料之中,清白於否,已經不是很重要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想來邱老將軍也是希望你能自保。”

“讓朱大人失望了,邱家人,從來不知道什麼是苟全性命仰他人鼻息,”我含淚說起了阿爹常說的這句話,“白骨青灰,隻求無愧於心不負君恩。”

朱哲一怔,重重歎息一聲:“那麼這案子,也就沒有審問下去的必要了。”

“不啊,”我抬臉,淚痕下是森冷的笑,“我檢舉。”

朱哲又是一怔,木然地坐了下去,身邊的小廝倒是笑嗬嗬地提起了筆。

我說了一百來名官員,有一大半都是朝中的肱骨重臣,還有後-庭宦官,甚至連皇上的幾位王子,也都捎帶提了一把,我描述的繪聲繪色,好像這些人真的幫著我們謀反,甚至連細節都沒有遺漏。

我說得飛快,小廝記錄得手都在抖,朱哲的臉色逐漸精彩起來,他自然知道我胡說八道,可我偏要說——既然這是一場注定無法翻身的敗仗,那麼我不介意帶著惡人同我一起葬身地獄。

“最後,我舉報你,朱大人,你親眼見到你和我父親有過書信往來,既然是父親是亂臣賊子,那麼您就是共犯。”

小廝即時刹筆,訕笑:“大……大人,我沒寫您。”

“……閉嘴!”

目的達成,我看到他們一敗如水的模樣,唇角揚起了哀哀的笑。

小廝挨了罵,便把責任推卸到我的頭上:“罪女胡言,還不上刑!”

我敢打賭,這沒眼色的小廝進了我們邱家軍,一定是當炮灰的料,主子沒吩咐,自己瞎熱鬧,我合時宜地添了一句:“你是什麼官呀,可比朱大人的官大?”

小廝還不算太癡呆,悔悟過來自己失言,連抽了四個嘴巴,嘿嘿一笑:“全聽大人您的。”

朱哲瞪了他一眼,深深壓下一口氣:“你以為你胡說一□□上就會信麼,這樣隻會讓你的處境更加艱難。”

我笑笑:“皇上有什麼不信的,‘將軍府謀逆’這種荒唐話他都照信不誤,我不怕他不信,我怕他信的過了頭,把朱大人關押起來和我作伴,那樣可就好玩了。”

朱哲氣呼呼地走了,小廝連滾帶爬地跟上去。

我提供的那張人名單,雖然不足以把大理寺卿拐進大獄,可也牽連了不少小魚小蝦。好在他們不認識我,我們才能在一個大獄中和平共處。我暗暗向他們打聽阿爹的下落,聽說朝廷為了防止我們聚而謀反,把我們分別關到了不同的地方。

五品知州捶胸頓足:“人在家中坐,禍從何處來,我不就是老婆兒子熱炕頭,有事沒事偷點懶嗎,他們非說我和謀逆有關係,有什麼關係啊,裙帶關係嗎!”

“誰說不是呢。”太學博士說,“我一個學官,和邱將軍八竿子打不著,都六十歲了,有什麼能力造反,哎,有道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如今成了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啊。”

五品知州忽問:“小姑娘,你是犯了什麼罪呀?”

他這一問,整條道上的囚犯都看了過來。

我沒想到最後牽扯了這麼多無辜的人,心中很過意不去,可一想到我們邱家何嚐不是無辜,心中又慢慢平靜下來:“這位大人,您說我啊。”

五品知州:“大獄關著的都是窮凶極惡之徒,我們都是兩三人一間,你一人一間,我看你年紀輕輕,又是姑娘家,能犯什麼罪孽?難道也是因為將軍府一案受到了牽連嗎?”

我露出玩味的笑:“不,和將軍府無關,我刺殺了東宮太子。”

“……”

大獄沒了聲音,幾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衝我比了個大指。

我問:“這位太子不是很受人愛戴麼,我說我刺殺他,你們不應該向我身上扔臭雞蛋?”

五品知州低聲說:“當今的太子殿下,邪門得很呐。”

我來了興趣:“有什麼邪門的?”

知州:“他母親竇皇後生前與皇上琴瑟和鳴,太子尚在胎腹之中就被定下了東宮的榮寵,可惜,竇皇後生下太子不久後就病死了,太子與皇後長得極為相似,皇上為避免傷悲,也就冷落了太子……”

“然後呢,其實皇上發現太子不是他親生的嗎?”

“咳咳,自然不是。”知州道,“最古薄情帝王家,皇上移情別戀,竟和竇皇後的貼身宮娥打得火熱,小小宮娥母憑子貴連進妃位,到如今,已是貴妃之尊了。”

“那太子的處境很不好啊。”

“對咯,說到點子上了,”知州捋了捋胡子,“邪門就邪門在這兒,太子殿下一無生母所依,二受父皇厭棄,然而不僅百姓買他的賬,就連一些肱骨老臣也願意效忠於他,事實上,他除了東宮太子的虛名外一無所有,這不邪門?”

我興致勃勃道:“你是說,他用了妖術?”

“噗,”另一邊,太學博士聽不下去了,“照你們這樣說下去,明天就能出一本《太子降妖傳》了。”

從太學博士的口中,我方知東宮太子是何許人也。

他不是什麼都沒有,他讀過的書比我喝進去的酒多,他殺過的人比我吐出來的酒多,總之文武雙全,知書達理,人中龍鳳——和我一路上聽到的一樣。

不一樣的是,像他這樣完美的人也會招人恨。

太學博士說,這些年刺殺太子殿下的殺手如過江之卿,卻沒有一個人能夠成功,他們甚至連太子殿下的衣袂都沒沾到,就已然敗了。

太學博士說罷,瞥了我一眼:“像姑娘這般骨骼精奇的,倒也少見。”

他大抵是想說,像我這般弱質女流,妄想刺殺太子,簡直是癡人說夢。

我也不知道在大獄裏被關了多久,每天醒來,天空都是漆黑一片的磚牆,知州太學諸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他們為朝廷打工,自然是有很多怨言需要分享的,我樂得一聽,聽著聽著,又覺得很沒意思。

我想念阿爹阿兄,想念南先生送我的小紅馬,想念廣袤無邊的安塞爾草原,想念……草原上的放羊郎。

他大抵還不曉得我進了怎樣的龍潭虎穴,或許他還在鬼門關自由自在地放羊,我那時候真應該告訴他我的真名,恐怕以後都沒有機會了。

而後朱哲又來過一次,他說,要把我送進歌舞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