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言向前走了兩步,他也驅羊向後退了些,他朝我伸出手:“上來,我們共乘一騎。”
我腦袋總比身體慢半拍,不等思考,手就握了上去,他的力氣很大,我又很瘦弱,幾乎沒怎麼使勁,一眨眼,就被他抱到了羊背上。
“啊?”
“坐穩了。”附在我耳邊輕輕說。
小時候剛學騎射那陣兒,阿爹就這樣抱著我,長大了我的馬術越來越好,就再也沒有人和我這麼騎過馬。雖說現下騎的是一隻羊。
我們緊緊貼在一起,像兩塊烙鐵,一旦鬆開,我就會摔下去,他身上散著香薰氣,不知是什麼香,這樣好聞,我迷醉了,任他攬著我,身下羊兒發蹄疾奔,勇闖鬼門關。
他說:“你身上好香?”
“什麼香?”
我其實想問他身上熏的是什麼香,卻沒來得及真切地表露我的意圖。我從不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麼香氣,小孩子身上自帶奶香,我長成大姑娘了,又會有什麼香呢。
上方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女兒香。”
我心裏又驚又羞,嘟囔道:“胡說八道什麼。”
他沒有說話,很多很年以後,我再回想起這一段怦然心動的往事,仍不清楚,他當時有沒有將我識破。
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可我心中的感情卻無比充沛。看見草原、山川、湖泊,都會有感情,看到禹誠,我也生出了濃濃的感情,我不認為這是愛情,愛情的前提是真心相待,他其實不怎麼愛說話,說出的話有一大半是戲言,和真心離了十萬八千裏的遠,然而我就是被戲言觸動了,有如海上漣漪,動容隻是一瞬間的事,下一刻,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禹誠,也隻是個偶然相遇的牧羊郎。
身邊的景物漸漸熟悉,我甚至看到了阿爹的軍帳,我失蹤了一夜,阿爹一定會擔心死,我恨不得馬上就飛過去,然而禹誠卻停了下來,他先跳下羊背,接著又把我攙了下來。
他向前觀望,指著遠方邱家軍的大營說:“你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家了,這兒很安全,你可以放心地回家,走三天三夜也沒什麼關係,哦我建議你走得慢一點。”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嗎?我還沒好好謝謝你呢。”
我沒問他為什麼要我走得慢一點,他奇怪的話一籮筐,總不能句句都問。
禹誠搖了搖頭:“你往後不恨我就大恩大德了。”
“我為什麼會恨你,你覺得我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麼!”
他笑笑:“一個人恨另一個人,很少因為品性,品性差的人也有可能做好事,品性好的人也有可能做壞事,往往使人與人之間恨之入骨的,是一個人做了怎麼樣的事。”
“什麼這個人那個人的,你們放羊的說話都這麼深刻麼,”我踮起腳,拍拍他的頭,也笑了,“放羊郎,我答應不恨你就是了,你去放羊吧,有緣再見。”
我真的走了,他沒有立即走開,我一步步向前,待我走到好遠,回頭一望,他居然還在,我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不必在等了,遠遠的,我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見他翻身騎上那隻羊,消失在草莽之中。
我迫不及待地想見阿爹,所以並沒有像禹誠所說那樣誇張地走了幾天幾夜,兩個時辰後,我快到了。
路上,我在想,如果我告訴阿爹,我交了一個放羊人朋友,他會不會也很開心,可邱櫛若知道我冒用他的身份闖禍,一定會大發雷霆,那麼禹誠到底知不知道我騙了他呢。
胡思亂想著,看見了邱家軍的軍旗。
營中氣氛冷清,守衛的士兵也都看著眼生,阿爹說賽馬宴上朝廷會來人,大抵是朝廷的新兵,皇上總愛讓他的人駐守我們的營,彰顯聖威,於是我沒放在心上,然而那些新兵奇怪地盯著我,一雙雙森然的目光盯著我發毛。
忽然,有個新兵大吼一聲:“快來人啊,逆賊之女自投羅網啦!”
“……”我怒斥,喊道,“你胡言亂語什麼?”
我這麼一喊,把他們都嚇壞了,又湧上了一大圈子的人,他們拔出矛,弓著身,一副戒備的模樣。
“我阿爹呢,你們在搞什麼?”
有一個新兵戰戰兢兢說:“邱若雲……和蠻族勾結,已在晨時被拿下,連同邱家軍一千四百三十人,一齊押送入京,聽候發落……唯有……邱家二女邱沐不見蹤影……若見邱沐,即刻拿之。邱沐你打……打算拒捕麼?”
小兵話音一落,我隻覺得天塌地陷。
他們乘機把我銬起來時,我仍覺得這是一場荒唐的夢,昨日的言笑不過是一指飛煙,我一來,它就散了。我阿爹一心為國,如何會與蠻族勾結,我大聲叫喊,可沒人理我,他們哪裏知道我們天天蠻子蠻子的罵,誰要被罵上一句和蠻子相關的話,一定會氣得發火,他們哪知道啊……哪知道我邱家的赤骨忠心啊。
容不得我掙紮,一夥人蜂擁而上。
小兵將我俘獲後,喜滋滋地向大官稟告。
我聽到了,那個大官說邱家二女桀驁難馴,極難管教,讓他們死死地看著我。他們把我關進了一座鐵製的籠子,籠子很沉,兩匹好馬一起拉才能拉的動,我坐在裏麵,沉默著,不過也沒有人故意和我搭話,他們都很冷漠。
豔陽關一出,踏入了北燕山脈,這是直抵京城的路。
我沒見著阿爹和阿兄,也沒見著邱家軍任何的人。一開始我還破口大罵,從小兵無禮罵到聖上昏聵,他們一個個驚悚地望著我,像看一條瘋狗。
大官啐了一口:“憑你這兩句話,就得判你個大不敬之罪。”
“滾。”我惡狠狠瞪著他,“你以為我怕你們麼!”
大官自討無趣,訕笑離去。
他學會了,不肯給我水喝,我罵得口幹舌燥,也就沒了力氣再開口。
我閉上了嘴,身邊的聲音清晰了起來,市井鄉野,我從百姓的議論中尋到了將軍府的影子,我好奇他們是怎麼談論我們的,邱家滿門忠烈,我爹邱若雲更是半生戍守邊關,保家衛國從不二話,我想百姓們一定又感激又尊敬。
然而,這些議論聲令我心寒。
他們用憤怒失望的口氣,說邱老將軍為了榮華富貴,投敵叛國,我當時真想衝破囚籠,抓住他們一個個的質問,可這些人太多了,輿論更是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一滴毒液滴入海裏,整座純淨的海域也會遭到汙染,我睜著眼,看了一路的太平盛世,流下兩行清淚。
在如今的民間,呼聲最高的還要數東宮太子。
茶館說書說起太子殿下時,唾沫橫飛,說個三天三夜也不能夠,村子口旁的打水人,木桶都打翻了,還在說著太子殿下的光輝偉業,就連押送我的大官小兵,也時不時提起太子殿下。
誇讚一個男人,無非是說他豐神俊朗雲雲,性子溫雅雲雲,博古通今雲雲,東宮太子人中龍鳳,這些讚美之言自是一字不漏全都奉上。
我和他無冤無仇,卻恨死了他,身處低穀的人總是瞧不得花團錦簇,我承認我心胸狹窄,心底上我認為太子的榮耀有一半是從我們邱家身上剜下來的肉,為什麼他做做親民仁政的樣子,就可以得到百姓的歡呼,而我們邱家血戰沙場,如今落難,竟是牆倒眾人推,我們誓死守衛的——究竟是什麼!
到了京城之後,他們把我押送到大獄。
我沒見過那樣陰森的地方,兩個身穿黑衣麵無表情的男人押著我向前走,我聽見有水滴落的聲音,可直覺告訴我,那不是水,而是血。
我咬牙,邁過腳底斑駁血跡。
大獄的深處,燃著一絲光亮,長時間處於黑暗裏,我有些不大適應,眯了眯眼,最深處的牢房吱呀一聲開了門,一個綠衣官帽的男人恭然而出,還托手作出請字,我冷哼了一聲,走了進去。
“隻見過犯人等官宣判,沒見過官等犯人審案的,簡直荒唐。”
“朱大人消消氣,誒呦,這不就來了。”
我走進去後,身後押送的人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