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千裏,一個十歲的、精神飽滿的女孩子,對一切新生事物都有異乎尋常的好奇心。她那雙幼鹿一般細長的腿,每天清晨一沾地,就會靈活地運動起來,恨不能一刻不停。
暑假,一個燥熱、靜謐的下午。
因好奇心的驅使下,江千裏穿著一雙最合腳的涼鞋攀上了瑪德琳那宮殿一般的建築裏,三層樓高的地方,有一扇洞開的窗戶,窗台邊,有一位穿著白衣的女子,蒼白著一張臉,幽黑的眼睛如同黑洞,直勾勾地盯著外麵。
如同厲鬼
江千裏一聲慘叫,立刻跌落在低矮灌木林中。
彼時,坐在榕樹下的瑪德琳院長,正戴著墨鏡閉目養神,聽到一聲極不尋常的哀叫,立刻趕了過來。豐茂的草地上,一位身型瘦弱的小姑娘正捂著腿腹細長的傷口,如同墜落陷阱的幼鹿,用一雙楚楚可憐的眼睛看著他。
這就是江千裏和馬德林院長的相遇。
傷口是柵欄刮傷的,院長縫好了它,沒有責怪,也沒有收取任何費用。江千裏齜牙咧嘴地瘸著腿從瑪德琳的正門走上回家之路,狼狽、膽怯,卻還有隱隱的興奮,很微妙。
此後隻要無事可做,江千裏就會自正門進入瑪德琳,有生怕別人發現的忐忑,也有不經意間發現糖果屋般的雀躍。對於江千裏而言,瑪德琳充滿了新奇,哪怕什麼都不做,隻坐在院長身邊,也令她欣喜不已。
“你第一次來到瑪德琳的時候就注意到了吧?三層樓的那扇窗戶裏,經常有個女孩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五年前的一場車禍阻礙了她精神的發展,她一直停留在十七歲的狀態並開始產生一些奇特的幻覺。她幻想自己是外星人,家鄉在一顆半人馬座的主星上。她一直守望在能直接看到天空的地方,等待UFO來接她。和她交流十分困難,因為她很高傲,看不起地球人。”
瑪德琳不是個熱鬧的地方,護工醫師與病人加在一起,也不會超過三十人。這畢竟是家新來的特殊療養院,坐落於不那麼待見它的地方,服務對象又是有錢人。院長難免孤獨,非常歡迎善於聆聽的孩童。他向她講述一切傳奇抑或另一個世界的奇談,而江千裏也的確如他所想,在行動上有少年的血氣方剛,在體察人性上,則有女孩獨具的纖細入微。她可以陪伴他,於是他們成了忘年之交。
然後江千裏便聽瑪德林院長講述他的生平。
江千裏十歲那年,院長二十八歲。院長可以說是醫學界的天才,留學在外,被心理大師看中,習得一門不外傳的催眠秘術。回國後,他來到經濟高度發達的火棠市,在一家精神疾病醫院擔任主治醫生。過久的超負荷工作使他的體力日漸不支,加上大都市壓力巨大,實在不適合病人休養,他就動了在偏遠地區開設私人精神療養院的念頭。於是,斜霧鎮有了瑪德琳。
斜霧鎮與火棠市的距離並不遠,卻足以阻隔大都市的繁華與喧囂。不少病人被家屬帶來斜霧鎮,斜霧鎮的寧靜,勝過一切安人心神的熏香。瑪德琳成了厭倦商戰宦海俗世情愛的人們的避風港。
二十八歲。正是輝煌年華,而院長毅然拋棄往日功勳,踏入斜霧鎮,受人忌諱的目光,極少與人交流。他是一個天才,一個富有且眉目異常英挺的俊秀男子,單身無子,卻有了避世的渴望。如一株豔梅,傲然挺立在陡峭懸崖,於是再美,再香,都終究會孤獨。
斜霧鎮鎮民皆有些排外,對瑪德琳的接受程度,不言而喻。這讓江千裏感慨萬千。
命運的冷漠,化作一縷夏日花香。在瑪德琳上空浮動。
如果瑪德琳是一位少女,她一定是位蒼白消瘦、眼含哀戚的少女。
平日裏,院長愛坐在後院的榕樹下,抑或走廊中,在仿佛自出生起便從未斷絕過的藥水味道中,讀一本晦澀的書。院長解釋說,他的身體不允許他過於頻繁地活動,他的生命,過早怒放,注定會早早謝幕。而他住在瑪德琳,願意就這樣守著瑪德琳,直到瞑目。
院長坐在檀香木椅上,深色安然,吞下一片又一片黑色的藥。他未對江千裏談及自己的病症。每次見她,皆是柔和微笑。眼中有光,靈動,歡愉。
江千裏在那雙溫潤的年輕人的眼眸中,窺見了神聖。她憧憬、她敬畏,她覺得她遇上了哀憐、慈悲、救人於無形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