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江千裏已然把在傍晚散步到瑪德琳當成習慣。小鎮的初中課業並不算緊,而江千裏每次拜訪瑪德琳時間都不會太久,因此從不知情的父母也未生疑。時至今日,江千裏己接受了認為自己故鄉在半人馬座且看不起地球人的外星小姐。她美好的容顏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凋零,而不變的,是她雕塑般佇立在窗口的身影,以及眺望星空的執著眼神。她總愛穿洛可可風格的雪白蕾絲裙,看得出她是位豪門千金。院長說,外星小姐每天晚上九點睡覺,早上六點起床,準時如同哨兵。江千裏曾嚐試過向她打招呼、招手、呼喊,可都被無視,隻能作罷。院長說外星小姐是最省心的病人之一。有些病人會在病房中啼哭不止,抑或絮絮叨叨地念著佛經不像佛經咒文不像咒文的話語。有些病人喜好偷針管、刀具,出其不意地傷人。有些更具攻擊性的,就像狼人附身,在夜深人靜時衝出病房撕咬醫生。院長半開玩笑地說,他雖身體不好且毫無功底,但在瑪德琳,時間久了,也自行琢磨出一套還算實用的武功秘籍來。江千裏盡管膽大,但聽院長講了狼人病例後,就從未在瑪德琳逗留到晚上八點以後。
然而規則總有被打破的一天,這似乎是一個真理。一個看似與往常無異的夜晚,江千裏在瑪德琳的門診室喝掉一杯荷葉桂花茶,看了看表,七點四十,正琢磨著離開,玄關處傳來一陣異常的騷動。江千裏靜靜地坐在位子上,直覺告訴她,有什麼不一樣的事即將發生。斜霧鎮內拜訪瑪德琳的人極少,而遠道而來的病人,通常不會在這個時候出現。一位拎著大號手提箱的女人雷厲風行地踏入門診室,看她那蠻橫的行徑及院長錯愕的神色,江千裏覺得,或者用“闖入”更為恰當。女人穿一雙銀亮的高跟鞋,襯出一雙曲線姣好的小腿。她舉手投足間都有一抹冷傲,與樸實的小鎮格格不入。江千裏想到冰峰雪穀中的女王,與黑暗做伴的女巫,浪漫狠毒的吸血鬼。總之,這個女人的氣質,實在過於特殊,但並不友善。女人雙腿交錯,毫不客氣地坐在院長麵前,一摘墨鏡,露出一張極美麗的麵孔。江千裏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女人已不再年輕,但不難想象,她有過一段多麼絢爛的青春。她的容貌她的神情都那樣霸道,一定追求者無數。此時此刻,她高人一等的美貌,依然彌留在那散布著輕淺皺紋的臉上,也足夠驚豔。江千裏傻傻地坐在一旁,看那女人的眼睛。她的目光是激烈的、凶猛的,如熔岩般熾熱,如激流般洶湧。江千裏深深記得外星小姐凝望天空的目光,那種癡狂,星星點點,也凝聚在這個女人的瞳孔裏。“院長,我已無路可走,我沒了家,沒了住處啦。”女人晃了晃腿,麵容上浮現出一抹虛幻的笑意,有些病態。從女人與院長的表情中不難看出,他們本就相識。“怎麼會,你原來住的地方呢?”蹙眉,斂住下頜,歎一口氣。這是女人點燃一支煙後院長無奈的舉動。瑪德琳理所當然是禁煙的,但如若一個可能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人,尤其是早就熟識的精神病人滿不在乎地點燃香煙,是否要阻止,或者,用什麼手段阻止也是個問題。“我付不起房租,所以被房東趕出來了。”女人用她細長的高跟踹了下椅子邊的手提箱,敘述的語調,仿佛在講他人的故事。院長沉默,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女人忽然就機敏地跳起,速度快得就像一隻貓。她蔥白的手指立刻按住院長的胳膊,眯起眼,微笑:“院長,我不
是來問你要錢的。這次我來找你,是要跟你道別,日後我便浪跡天涯,誰都不會找到我。但是,我希望你能收養我的孩子。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而後,她又雙腿交錯,極是愜意地縮回原處。霎時間,門診室寂靜如同真空。江千裏機械般扭轉頭去,不知何時,門口悄無聲息地站了一個人。那是一位少女,細瘦如竹竿,柔順而微微卷曲的長發,身穿淡藍色的洋裝連衣裙,有點像童話故事裏追逐兔子先生的愛麗絲。毋庸置疑,她是個小美人胚子,隻是尚待發育。她有精巧的瓜子臉及碩大的眼睛,像極了此時坐在院長麵前,無所顧忌地抽著煙的女人。少女的身上髒跡斑斑。臉上也盡是汙漬,和她那光鮮的母親形成強烈到恐怖的反差。仿佛她在來瑪德琳的路上,曆經重重磨難。少女的手指蒼白纖細,正緊緊抓著一隻鳥籠,護在胸前。鳥籠裏有一隻毛色灰暗的小鳥,已經死了,僵硬地躺在籠中。震驚之中,江千裏又注意到少女的手背有紅腫的抓痕,她立刻回頭,看著女人夾著煙的細長指甲,於是瞪大了雙眼,深吸一口氣。不知起始,不知結局,但有時一個短小的片段,比循序漸進的故事,更具衝擊力。江千裏抬頭,時鍾顯示八點十分。門診室內的氣氛有些詭異。“所以,這,就是,你的孩子。”院長審視少女片刻,沉沉開口,“你讓我收留她。”簡短的陳述句,院長念出來的同時,也在慢慢消化它。女人點頭,微笑:“是的,我馬上就要走了。你可以看著辦,她的去留,都由你決定。你若打算立刻把她趕出去,我也毫無怨言。”整個房間又寂靜下來,這是一場命運的審判。江千裏再次小心翼翼地看向少女,少女的目光哀慟、堅定、沉重、悲涼。那是一雙不同於女人以及外星人小姐的眼睛,混雜了太多。冰與火,都交織在其中。她緊繃著灰薄的嘴角,看著遠方,脖子有力地拉長著。“在火棠市時你應該聽我說過,這就是我的女兒,徐安安。”女人繼而回頭,拉長聲音喊道,“安安,過來,向院長問好。”一句平靜而普通的話,卻瞬間激起了少女的抵觸情緒。不論她先前與母親之間發生了什麼,此時此刻,她眼中的抗拒如烈火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