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清晰記得那種微熏的辣味,和烈酒混合,汁液的綠色暗沉,大約是極苦澀的。
暗地裏居然精神恍惚了起來。
第三巡上來,正式的禦筵才算開始了。
名目羅列有下酒十五盞,每盞兩道菜,成雙作對送上來,共計三十種。五盞一段落,各有歇坐、再坐的間歇,還有插食八品,勸酒果子十道,廚勸酒十味,間以樂舞伴奏,時間冗長,紛繁錯遝。
我以前常是在母後宮中與她一起用了,即使現在,平時也僅隻是傳半膳,今天這長長的筵席下來,還是三個時辰中的第二次,心裏頗不耐煩,況且今日的心情也不適宜,異樣厭煩。
上到第十一盞,是螃蟹釀橙與鵪子水晶膾。螃蟹隻取兩螯嫩肉,橙子用江南歸園種,果皮上雕的龍紋鱗爪畢現,貼金箔雲朵,龍口含的珠子用的是南海紫珠,光暈與橙子的金黃在一起,尤其美麗。
我記得她是很喜歡螃蟹釀橙的,以前在她那裏,也曾經做了給我吃過。她用的螃蟹不過是普通的小蟹,可是,她笑吟吟地把橙子的蓋一掀,那清甜的香味居然比這尚食局的出色百倍。
獨自在這樣的觥籌交錯中意興闌珊。
一切的歡笑都極其遙遠,隻有我坐在這裏,他們表演的喧鬧喜慶,卻恍如遠在千裏之外。
如同我十四歲時在正陽門的上元節裏,排除在所有人之外的深遠孤寂。
盡力不去看那淺絳紅的一抹顏色。
那顏色卻在這大殿的喧嘩中,豔豔地燃燒起來。
筵席近尾,各宮一一上酒傾杯。雖隻稍微沾唇示意,小半個時辰下來,已經厭煩至極。
到她捧盅上前時,我已經幾乎醺醉,伸手去要接她的酒,卻在恍惚中握到了她的手。
我猶豫了下,緩緩把手收了回來,看她卻沒有什麼反應,隻微微把酒盞再舉高一點,呈在我麵前。
我默然把酒接過,聽到她輕輕說了一句話,她離我很近,雖隻是口唇微動,我卻聽得極清楚。
她說,小弟弟,我們真不該落得現在這樣。
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心裏疼痛至極。
許多幻象在眼前一閃而過,快得讓我無法看清,徒留了茫然。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至伯方附在我耳邊說:“燕王來謝陛下賜酒。”
我這才朦朧中抬頭看前麵。
不知何時,她已經遠去。
我定了定神,讓伯方引燕王進來,說:“他年歲已高,不用避嫌,許他上來謝恩吧。”
伯方看著殿內遲疑。我也想起這於禮不合,於是便說:“罷了,讓他再候一會兒吧。”
此時已經快到人定,我稍微敷衍,揮手示意散了。
酒罷離席,依例攜內宮人去積慶殿祀真君。
一群人從內宮城出來,出到外宮城,守衛開了重門,車馬魚貫而行。
積慶殿在廣大平場的右側,左側就是司天監,外牆內高高的步天台直上雲霄。
從這裏看去,陰暗天色裏看不大仔細,輪廓霧靄,似乎可以直通九天。
我盯著那步天台看了一回,那裏是我少年時最喜歡的地方,也是我們最好的時候。我們初次相見,就是在那上麵。
那是她以前來我們這個世界的地方。不知道現在那裏能不能瞧見她回家的路。
當時我能用一年時間來等待一次見麵,現在想來,真是不可思議。
假若我們就停留在那樣的時間裏,沒有逾越,沒有另外的所求,也就沒有現在的求之不得。也許對我們來說,才是最好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