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雨水(1)(2 / 2)

那女子的麵容在陽光下明亮得讓我幾乎睜不開眼。

覺得她很像一個人,但是我當時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她擅飛白體,寫得與我居然有點像。成為我的皇後之後,我第一次讓她幫我寫草詔時,發現她盯著詔書,雙眉微微蹙了一下,眼裏蒙上我熟悉的微冷意味。

我終於知道她像誰了。

她與母後一樣,都是適合掌握權政的女子。

我從此對她懷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與敬愛。

慶曆五年元月,雨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自從明道元年趙元昊自立為王以後,幾乎年年大舉進犯,在我一朝,眼看國土流失。

朝廷養兵一百多萬,卻每次都大敗。大宋有大片疆土、大量人民、大批財富要守,而叛軍沒有什麼負擔,想打哪裏就去哪裏,攻下了就有大批財富、美女。我們沒有足夠強健的戰馬,以步兵為主的部隊在平原上仰攻占有地利的騎兵部隊,失敗也是可以預見的。

朝廷裏於是越來越多地講到議和。

我委實猶豫了好久,那段時間常常夙夜不寐。

十四歲的時候,我就開始恨我朝的軟弱,中原地方從未如此狹小過,連燕雲十六州都落在遼人手中,以至大宋連快馬都養不出。

小的時候,曾經迫切想過自己將來的作為,以為隻要有心誌,我是皇帝,自然能將整個乾坤扭轉。

現在才知道,想象與現實是不一樣的。

君王的功業,要建立在百姓的血肉之上。僅在陝西一地,和時每年軍費二千萬貫,戰時三千三百萬貫。高出一千三百萬貫。而假若與西夏遼國和議,朝廷每年付出的僅僅是三十萬貫。大宋每年賦稅收入在一萬萬貫以上,三十萬,微不足道。

可一國的尊嚴與百姓的安定要怎麼比較?

到後來我自己也心虛了,某一夜出宮去,在樊樓前的那個棚中吃了一碗圓子。

圓子已經漲到五文,吃的人隻有我一個。老板已經變成了傴僂老人,談到米價由原本的八百文一石暴漲到兩千九百文,他的圓子連本都收不回了。

“怎麼活下去啊。”他搖頭說,“隻好早日收拾了這攤子回去了。”

旁邊攤子的人問:“回去幹什麼?種田?今年又要加賦,你看這仗再打下去,明年還要加。外麵到處災荒,在京城能待著就是造化了。”

我回去時,把那些勸和的奏章翻出來看了良久。

各地叛亂、兵變,一年多於一年。這樣沒有勝算的仗再打下去,是在逼百姓入水火。

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替自己找了很好的理由。於是與西夏訂立了和議,每年給大量銀、絹、茶。對遼也是增納歲幣議和。

內心,畢竟是不服的。

隻是開始明白了,要與外敵相爭,應該從內裏開始著手才好。

慶曆三年,我任用範仲淹、韓琦、富弼等人執政,希望對吏治做一些整頓。我想整個大局發展安定了,對外厚積薄發總是好的。

的確是有作用的,但是無法避免觸及一些元老重臣的利益。

扣給範仲淹的罪名,我自然不會相信。但是,當整個朝廷都開始附和,那就不在於他做了什麼事,而是朝臣希望我做什麼事。

而我偏就生了軟弱的性子,沒有辦法指所有人悖逆。

慶曆五年元月,雨水那天下午,宣布廢棄慶曆新政的詔書由天章閣擬好,呈在我的麵前。

我盯著那詔書,聽外麵的雨,下得寒意潺潺。

終於還是閉了眼,把玉璽往上麵印了下去。

閻文應捧了詔書出去,等候在外麵的眾臣跪伏下聽閻文應宣讀完,齊聲說:“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的人生,大約終於還是失敗的。

回宮後聽說伯方在母後山陵代我守了那麼久,現在鬱鬱成疾,已經去世。

我接到他的死訊,居然心裏一慟。

我雖恨他把艾憫和我的事情泄露給母後,使得我們分離五年,但我不能不想到他是一直陪我長大的人。我十三歲那年,在寒夜裏等艾憫到幾乎僵死,要不是他把我抱回去,我不知道會怎麼樣。

“他臨終時,請我們代為向皇上呈上這個。”報信的人把東西遞上,閻文應接過,轉呈給我。

細密縫死的錦囊,被拆開後,隻有一顆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