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那一頁的畫,是個臉色沉鬱的男人,神情灰暗遲鈍。還有下麵幾個字。
禎趙宗仁宋。
我猶豫了半晌,幾近恐懼地把那五個字反過來念。
宋仁宗趙禎。
是宮廷畫師的筆觸。旁邊有字,“在位四十一年”。
我的眼睛驚駭地定在那幅畫上。
難道這會是我將來的樣子?
她這裏的人,能夠看到我的未來罷。知道我將來要變成這樣的人,眼神空洞萎靡,頭埋在縮起的肩膀中,目光呆滯。似乎人生中,再沒有東西是值得期望的。
她這裏的人都已經看到了,我就是一步一步走向這樣的自己。
我將要像這樣地做四十一年沒有成就的帝王。
很小的時候,我曾經有過理想,但因為成了皇帝,我現在連基本的星圖都已經淡忘。
我也曾經以為找個人讓我依靠,我的人生就能圓滿,可是我終於未能得到我所愛的。
我有過抱負,但是現在已經慘淡收場了,也因此知道了以後要如何做個好皇帝。
從當年的無知孩童,到現在知道如何運用手腕,如何漠視理想,如何對人生妥協。
這一場蛻變,不是不疼痛。
到如今我唯一要做的,是替自己生一個繼承人,來坐那個總要空出來的皇位。
與某個女人替大宋生個兒子,這就是我最後要做的事情。
我沒有做大壞事,卻也沒有能夠讓人記住我的功績。
我大概就是一個平庸的皇帝。
連自己的愛情也是夢幻泡影。
一生,眼看著就是這樣。
我把那本書慢慢放回去,凝視她的容顏,始終害怕驚動她。
她呼吸細微,看起來她回家後好多了,不像以前在我身邊,輕輕一點聲響都會讓她驚懼。
可惜我不是能讓她幸福的那個人。
現在我能做的,也隻是像十四歲那個夜間,膽怯地捧起她一縷發絲在唇間細細吻過。
白蘭花的香氣,和多年前一模一樣,青澀而幽暗。
就如同第一次見麵,在軌天儀裏,她的呼吸輕輕地噴在我的脖子上。我伸手可及,可是卻永遠無法接近。
就這樣。我們之間所有的事情結束。
奇怪的是,我現在並沒有覺得太過悲傷。
少年情事,曆曆在前麵過去。
彼時癡狂,當時迷醉,現在我還能夠給誰?我已經沒有了,但是在我有的時候,我用全力給了人,也算不枉活那一場少年。
我站起來把門輕輕重新關上,用那珠子回去。
在離去的那一刹那,我覺得一陣暈眩,身體要被扯碎般疼痛。
是的,這珠子早就應該壞掉了,在十幾年後,能帶我來一次她的世界,就是奇跡了。現在我大概是回不去了。
我在周圍詭異扭曲的世界裏,鬆手讓她的珠子掉在地上。心口劇烈灼燒,整個地板都是彎曲的,起伏不定。
眼前大片漫漫的暗黑湧了上來。
醒來的時候聽到外麵鳥啼關啾,一夜的風雨已經過去,現在日光隱隱穿簾而來。
伸手看看自己的十指,回想昨夜的夢,那些似乎無邊無際的燈海,那張似乎是我未來的畫像,那恍惚間的白蘭花香氣。
全是夢罷了。
我起身要去上朝,皇後卻進來笑道:“昨日雨水,今日眾臣休整,皇上怎麼還這麼早起來?”
“朕倒忘記了。”我站起身讓宮女替我穿衣服。
抬眼一看旁邊案幾上的螺鈿盒,裏麵是空的。
我看了那盒子一會兒,讓閻文應拿出去了。
皇後拿一管玉笛給我看,說:“今日內局重新將流失宮外的禦物點檢,從宗室中呈回了這個。據說是先帝賜給十幾年前去世的麓州侯世子趙從湛的,如今依例收歸大內了。我倒是很喜歡,就拿過來了,這玉笛音色真好。”
我看她手裏握著的那支紫玉笛,慢慢說:“當年從湛的笛子,吹得極好。”
如果沒有那一曲《醉花陰》,沒有我在外麵空望的恐懼,如果沒有樊樓那縱身一躍,他,她,還有我,一定會很不一樣。
至少,有兩個人幸福,雖然不是我。
但又能怎麼樣呢?即使能回到過去,一切重來,恐怕我們也還是會一樣。何況我們都來不及重新活一次。
皇後問:“皇上也喜歡笛子?”
我把玉笛接過來,慢慢撫摩良久,不知為何,舉笛吹了那曲《醉花陰》。
當年隔著花窗聽的這一曲笛,現在自我口中幽咽。
半世年華,如今都成一生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