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太妃常去崇徽殿見太後,偶爾也帶她去。但太後第一眼便不喜歡張清遠。也許是楊太妃第一次帶著張清遠過去時,曾興致勃勃地拉著張清遠的手,問太後覺得她長得像誰。
太後瞥了她一眼,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那目光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微寒意味。隨即,她便將目光轉開了去,話題也轉開了,竟沒有理會楊太妃的話。
在回去之後,楊太妃對著她看了又看,然後終於說:“唉,我是真老了,好像有點糊塗了。”
她不明所以,而楊太妃也沒對她說什麼。
她十七歲的時候,有個守山陵的老宮女回宮,到太後宮中吃茶說話,太妃過去時,皇帝也在。
老宮女說著山陵景象,又說起日日祭拜先皇的情形。張清遠站在旁邊聽著,想著自己夜夜獨守長明燈的往昔,微有恍惚。
那宮女在說話時,目光常常落在她身上。張清遠正在暗暗詫異,忽聽得太後問那老宮女:“你目光時時看往宮中人,可是其中有人像你認識的人嗎?”
那老宮女趕緊說道:“麵貌相像倒沒有,隻是……溫柔貞靜的模樣,這……似有李婉儀之風。”
太後笑了笑,又說:“後宮之人,自然都是和順寧淑。”
“太後說的是。”她的目光便不再落在張清遠身上,隻繼續說著那邊日常祭祀的事情。
張清遠還在想著李婉儀三個字,耳邊忽然聽得周圍幾個宮女們的驚呼聲,坐在桌子邊的太後、太妃、皇帝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往外傾了一點。
原來是一條從樹上掉下來的灰黑毛毛蟲,比手指還粗,正在蠕蠕而動。
桌上隻有茶杯,周圍也並無拂塵,內侍們正皺著眉頭,準備用袖子去拍打這渾身都是硬毛的東西。
張清遠還沒回過神,便下意識地脫下腳上的鞋子,朝著桌子上的毛毛蟲拍了過去。
“啪”的一聲,蟲子被她拍扁在桌子上,變成一團灰黑汙漬。
她單腳站在桌旁,在一片安靜中,才發現原來自己的鞋子,就拍在太後的麵前半尺處。
劉太後看著她,神情並沒有什麼變化,隻抬起手指在桌麵上點了兩下。
她趕緊收回自己的鞋子,穿在腳上,一動不動低頭站著,等待太後發落。
不料就在一片凝固的肅靜之中,忽然傳來一聲輕笑。
是皇帝,他手中端著茶,目光卻瞧著她,笑道:“還是小娘娘身邊的宮人機靈,這麼多人中,就你一個先反應過來了。”
她趕緊跪下,說:“奴婢知錯了!”
“有什麼錯的?這也是你救駕心切。”他說著,眾人都笑了起來,就連太後都露出了一個難得的笑容,對楊太妃說道:“這孩子倒是好玩。”
楊太妃趕緊說道:“清遠這孩子,有時是有點癡。”
張清遠緊張地抿著唇,偷偷抬起眼睛看一看皇帝,卻看見他含笑的雙眼。
他說:“原來她就是清遠,常聽見小娘娘喊她,卻對不上號。”
張清遠又低頭,想著八年前他給自己取名的那一刻,又想著三年前自己鄭重地對他說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
那時的他和現在的他一樣,都不曾認識她,也不曾記得她。
她聽到心裏低低的歎息,類似於絕望的那種平靜。
四、幾回得眼還迷照
那一夜,她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
閉上眼睛,總是看見他含笑的雙眼,凝視著自己。
四年守燈的時光,讓她的睡眠變得很差,她知道自己今晚必定又是睡不著了,隻能披衣起來,坐在廊下,看著麵前的夜空。一彎星月,萬點繁星。
他就是那一彎月,她就是那塵埃般的星。
她知道星星也是有名字的,但她一顆也不認識。她隻是坐在那裏,看著鬥轉星移,銀河倒懸。
或許是數年熬夜折損了身體,她吹了一夜寒風,到天亮時便發起燒來。第二日她隻能無奈告了假,一個人躺在床上休息。
正燒得迷迷糊糊之時,有人敲敲門,問她:“可好些了?”
她昏沉中聽不出來人的聲音,隻靠在枕上,問:“是太妃差我有事嗎?”
“不,是來看看你有沒有事。”那人走到床頭,站在那裏看了看她,說道,“宮裏人都在傳說,昨日你拍了那條蟲子,然後嚇得今日就病倒了。”
她終於聽出這聲音來,睜大模糊的眼睛一看麵前這個人,日光從窗外照進來,他逆光中的輪廓,與她深刻在心上的那一道,一模一樣。
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什麼,胸口湧上深深的歡喜與緊張。她勉力撐著自己半坐起來,望著他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而他也隻看了看,沒等她起身行禮,便轉身說:“我來給太妃請安,順便看你一眼。”
真的隻這麼一眼,他便離開了,也許他隻是因為宮中的笑語,一時興起而過來看看這個拍了蟲子後就嚇病的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