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遠沒有回答她,隻轉頭看著身邊內侍,問:“艾姑娘醒來,稟報皇上了嗎?”
“是,已經稟報過了。”
“你看,皇上住的地方,比我的玉京殿離你要近很多,可他到現在還沒來。”張清遠輕聲說著,淡淡的,如同此時窗外零星的雪。
艾憫便也不再說什麼,閉上眼,依然靠在枕上。
她太久沒有聲息,張清遠覺得她是睡著了,但當她要走的時候,又看了她一眼,卻發現她的睫毛顫抖得那麼厲害。
她在努力壓抑自己,可她在壓抑著什麼,張清遠卻毫不知情。
六、鳳簫聲斷月明中
張清遠一直都是個忠於職守的人。從替太妃守夜燈,再到幫太妃管四季衣服。
但她對於艾憫,真的做不到盡心盡力。
她一開始一兩天去看艾憫一次,後來三四天去看一次。她覺得自己已經十分沉默,卻沒想到艾憫有時候一坐一整天,可以一點聲息都沒有。
所以她漸漸也去得少了,畢竟,實在沒有意義。
無論如何,春天還是來了。春草茸茸,一根根鑽出堂前的青磚地,讓灑掃的宮女們十分厭煩。張清遠才幾天沒去,錦夔殿中已經是一片青草離離的景象。
錦夔殿的宮女內侍知道在這邊沒有指望,已經自請離去了十之八九。宮中人人都愛攀附高枝,也是常態,張清遠沒有說什麼,隻到徊雲閣中看了看艾憫,見她還是坐在那裏看著外間,便隻對宮女隨意交代了兩句,轉身便要離去。
就在她的腳步即將踏出時,她忽然聽到身後艾憫的聲音,她說:“張美人……”
張清遠微微一怔,收住腳步,回頭看她。
她低著頭,太久沒對人說話,聲音艱澀而緩慢:“我有一盆蘭花,名叫紅葶,後來……被送到後局去了。”
張清遠望著她,問:“你要拿回來嗎?”
她輕輕地點一點頭,說:“春天到了,若新芽無法萌發,它就死了。”
張清遠到後局找到那盆蘭花時,發現它已經落在角落中積滿灰塵,衰竭了大半。
再耽擱幾天,恐怕就真的死了吧。她就抱著蘭花回了錦夔殿,交還到艾憫手中,說:“我看過了,還沒有新芽。”
艾憫抱著紅葶對她微微而笑,眼中卻忽然湧上眼淚,大顆大顆自她的臉頰上滾落下來。
這個連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都未曾掉一滴眼淚的女子,在這一刻卻忽然失控,歇斯底裏,泣不成聲。
這事,需不需要知照皇上呢?
張清遠想著,徘徊在垂拱殿外。她隔窗看見他正在批閱奏章,消瘦的麵容看來越發清臒,內斂而沉默,誰也不知道他的棱角藏在哪裏。
年少時他的凜冽朝氣,不知不覺已經被時光消磨殆盡。
那個身上沾染過蘭花肥料的溫柔男子,已經永遠不存在艾憫的世界了。
而那個拿過她手中的花瓶,放手摔破在地上的少年,也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唯有在她的心上,還永遠鮮明地存活著。
張清遠默然轉身,走到離他很遠的宮苑之中,才慢慢地蹲下來,抱住自己的雙膝,將臉埋在身上的衣裙中。
宮中新裁的柔軟春裝,將她的眼淚迅速吸了進去,除了些微潮濕,不留任何痕跡。
她在心裏遺憾地想,自己終究還是無法像艾憫一樣,肆無忌憚地痛哭一場。
驚蟄那夜,天雨星。
張清遠在玉京殿中仰頭看見滿天星辰墜落。中天紫微垣紛亂,一條條銀線如淚痕般迅疾滑過長天,消失在地麵的彼端。
她在心裏回憶著自己當初看著《天文誌》時揣摩的那些征兆預示,卻發現什麼也沒記住。她唯一還記得的,是當時他曾經親手指給她看過的那些暗夜之中最明亮的星,天狼,參宿,北落師門。
第二日她到錦夔殿去看艾憫,一進去便看見窗台上的紅葶已經抽出了嫩芽。枯殘的老葉已被剪去,鮮嫩無比的三四枚小芽鑽出泥土,那種碧玉般的顏色,顯得格外鮮亮。
她正站在窗下看,窗內的艾憫正提著青瓷盞給蘭花澆水,一抬眼便看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