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臨行殷殷(2 / 3)

事實上,郅伯齊在這帛書之中,的確是寫著一首詩,那是《詩經》中的《四月》一詩:

“秋日淒淒,百卉具腓。亂離瘼矣,爰其適歸?”

秋風淒淒,群芳凋零。一個人在外顛沛流離,是何等的痛苦啊。那麼,何時才能回到家裏呢?

眼下,建安十九年的秋天,已悄然來臨。

而她來這異時空的三年之約,也將到期。

此時見織成不語,董嫻自然不敢再接著說下去。正絞盡腦汁地想要說些新話題時,卻聽腳步聲陡然響起,雜亂不迭,完全不象平時世子府中訓練有素的那種腳步聲。

正微微皺眉,卻聽一個婢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幾分慌亂:

“啟稟夫人,銅雀台遣使入府,魏王有詔,令夫人即刻覲見!”

銅雀台!魏王詔見!

織成驀地坐起身來,因坐得太急,眼前一陣發黑,險些又倒回榻上,被董嫻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夫人!”

“快,快與我梳洗!”

織成的語氣有些急促,董嫻雖然意外,卻也有些疑惑:夫人病倒之後,魏王也曾多次遣人前來探視,的確未曾召夫人前去,但即使如此,夫人又有什麼好驚惶的呢?若魏王當真有什麼事,此時世子就該遣人回來報訊了。況且並未聽說世子也要一同入銅雀台,足見魏王無恙。

然見織成臉色凝重,董嫻便喚了兩名侍婢入內,一起幫織成梳妝,正將一根芝草瑞雲紋的玉簪往髻上插去時,織成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阿嫻!快去織室之中,取了那匹回雪錦來!”

“夫人,那錦尚未織成……”

“未曾織完,也取來罷。”

織成目光有些董嫻看不懂的悲哀:“餘下部分,以銀剪截斷便行了。”

也就是說,不過是大半匹錦的樣子。

董嫻不敢多說,連忙告退出殿,自去吩咐心腹侍婢拿了自己印鑒,前去織室中將回雪錦取回。

一切皆已完備之時,已是到了申時一刻。出殿看時,董嫻不由得吃了一驚,在殿外等候之人,竟然不是別人,而是貫休。

“貫老。”她趕緊行禮:“貫老親自前來,怎也不令人通報一聲……”回想方才那婢女情態驚惶,顯然正是因貫休親臨之故。但卻沒有說出貫休之事,“是老奴想著世子婦病體未愈,不願多加打擾,才讓那侍婢休報。”

貫休的態度還是那樣謙和,隻是和以前相比,似乎憔悴不少,眼圈下有了一圈浮腫和淡淡的青黑,顯出了幾分老態。

他說得沒錯,若是知曉是他前來,不免一番迎迓,又耽擱許多時間。隻是那小婢也太妄為了一些,無論貫休是否交待過,她畢竟是夫人的侍婢,豈能聽貫休之令?

但眼下情形似乎不對,董嫻也不便多說,扶了織成,卻見她目光茫茫,對他們方才所言也似乎心不在焉,隻道:“快些走罷。”竟是連對貫休,都沒有寒暄的想法了。

貫休默然行禮,當前上了一輛小小帷車,卻是宮中樣式,顯然是他來時的代步工具。

織成未擺世子婦的輿駕,而是坐了一輛華蓋翠帷車,貫休的帷車在後,一並馳出府去,直奔銅雀台。

銅雀台,無梁殿。

無梁殿是最近峻工的殿室,據說殿中無一屋梁,皆是被工匠以巧妙方法將屋脊搭築而成。曹操愛其精巧,連摘星樓也不住了,甚至顧不得病體勞頓,也要搬入此殿居住。董嫻尚是第一次來,所見之處,廊廡華美,簷闌回啄,雖不及摘星樓那樣層數眾多,但因了所築高台甚為巍峨,殿室浮於其上,卻如淩雲端,宛若仙宮。

董嫻被留在外殿側室等候,由貫休帶著織成,徑入寢殿之內。

寢殿闊大,四壁輝煌。帷幔低垂,雖是白天,卻明晃晃地點著數十支蠟燭。蘭麝青煙自伏在案旁的鎦金小獸口中徐徐吐出,一邊的幾上還有鏤花小爐,裏麵落滿淡白色的篆形香燼。

燃了這許多香料,自然有甜膩濃鬱的香氣氤氳殿中,久久不散。然而那香氣下仿佛有糜爛的氣息,蠢動著一點垂危病人常有的惡臭,令得織成心頭幾番煩惡,強行忍住作嘔之意,甚至不得不以天一真氣調整自己的內息。

她被引到榻前,兩邊羅帷早被高高掛起,露出當中床榻。榻上被褥是上好的紅青地矩紋絨圈錦,繁麗華豔。

這錦也是昔日舊物,記得正是織成第一年接管綾錦院時,親手所繪花本,令織工製成的。此時以柔軟的青綢為裏,夾層之間填以絲綿香屑,單隻看一眼,便知觸膚軟柔,極為舒適。

想來曹操正臥於那片錦繡之中罷……織成抬眼看去,卻暗暗吃了一驚;那錦繡之外,隻餘一個發髻蒼然的頭顱擱於黃底芝草紋緞枕之上,一動不動。

榻前兩排,鴉雀無聲地跪滿各色美人,此時見她進來,又一起向她伏身行禮。

那些正是曹操平日所寵愛的姬人們,都是紗羅裝裹,髻上珠玉在燭光中耀然生光,臉上敷著厚厚脂粉,看上去倒也光豔,此時在這充滿了甜膩香氛的殿中,那木然的麵孔,恍然間卻仿佛給人以錯覺:似乎她們早已失去了生氣,一個個都象死人。

貫休以與他年齡不符的、輕捷的疾步來到了那床榻之前,低聲稟道:

“主公,世子婦已到。”

那顆蒼發蓬然的頭顱動了動,貫休上前一步,熟練地將其扶起,紅青地矩紋絨圈錦被緩緩滑下,被貫休隨手又掖好——那被中之人坐了起來,倚靠在貫休又敏捷塞好的幾個繡有瑞鹿雲氣的黃緞靠枕上,嘶啞著聲音道:

“是織成麼?快些過來罷。許久未見,又不知你養病如何了,便召你過來,如今看去,你氣色尚好,料想很快也就會康複如初了。”

那聲音正是出自曹操。

他居然不是稱她為甄氏,亦非阿宓,而是……而是她曾經堅持過的本名——織成。

織成看了過去,陡地僵住了。

眼前所見的,不再是叱吒風雲的絕世奸雄,不過是一個衰弱垂死的老人。

不錯,衰弱垂死。

沒有任何人說起曹操如今的病情,大家都隻知魏王正在養病。甚至此時他的臉色,亦不算十分枯槁,鬢發肌膚,也打理得十分精潔。但是織成這一眼看去,便已確定,昔日那種勃勃的生機,已經從這個老人的體內抽離了,仿佛春風毫不眷戀地卷過湖麵,隻留下瑟瑟的秋意。這是一種生靈之間才有的對於生命的敏銳感知,令得織成瞬間湧起了感傷之意。

“魏王!兒婦有一物獻上。”

“哦?”

曹操顯然有些意外,眼中浮起喜色:“還真沒想到,召見織成,會有意外之喜。不知你所獻何物?”

織成在榻前垂首跪下,她高高舉起的雙手之中,放有一隻極精致的小小金盒,那金盒隻有尋常人巴掌一半大小,四棱方正,花紋簡單,看來倒象是平時盛胭脂的盒子。眾美人原是木然跪侍兩邊的,此時終於有了些生氣,互相間麵麵相覷,不知道她這是弄的什麼玄虛。

織成對她們的目光置之不理,自顧自地打開盒蓋,從中拿出一物,竟是一方疊好的雪白絲絹,放在掌中,隻覺小巧單薄之極,宛若是一片雪白的葉子。

曹操目光一亮,道:“織成,你這是……”

織成不語,隻是俯身下去,將那絲絹一層一層,就在這床榻之前的氍毹之上,鋪展開去。

展開,展開,再展開……

那絲絹被一層層鋪陳開去,兩邊的美人紛紛後退,到了最後,這看似極薄極小的一片絲絹,在展開之後,居然幾乎是鋪滿了整張榻前的地麵。

而那些美人凝眸看去,不由得忘了應有的儀態,失聲驚歎起來;“啊呀!”“不是絲絹,是素錦!”

上好的雪蠶絲,有著細微的粒狀晶光。被燭火一映,顯得分外通透瑩然,柔白如雲,潔如春雪。即使未曾親觸,單看那透薄的質地,便知觸及之時,必亦如一片春雪,顫然欲融。而此時織成卻將其中一角輕輕拎起,恰有燭光透過這片“春雪”,卻依稀可見,其間暗雜了絲絲縷縷的淡金色花紋,錯雜疏朗,如雲中霞影,華貴奪目。果然竟是素錦!

隻是,尋常素錦,又怎會有如此繁絢之美?

“兒婦取並州銀刀將雪蠶絲剖成八根,經緯參差,經斜三枝,緯斜三花織成絲絹,又抽取發細金縷絲兩萬根,以十二鑷十二提織機造就雲紋形狀,耗費一百二十一天,才有了這半匹回雪錦。錦長七尺,寬六尺,重二兩,可折疊塞於胭脂盒中。隨身攜帶,也極為便利。”

織成起身,從旁邊幾上取過一隻金盞,盞中尚餘清水少許,她手腕一揚,在眾美人驚呼之中,那些清水皆灑落於回雪錦上!

曹操也吃了一驚,俯首看時,卻見無數大大小小的水珠,晶瑩渾圓,密密匝匝,往四麵滾落,最後滲入氍毹之中,消失不見——而回雪錦上,卻無半分濡濕之意。

織成凝視著曹操的麵龐,輕聲道:“啟稟魏王,此錦細密異常,水浸不透。若是魏王喜歡,兒婦願再製全匹回雪錦,為主公繪就一幅萬裏江山圖。”

既然萬年公主試製此錦的初衷,是為了要繪就一幅可供隨身攜帶、隨時可觀的萬裏江山圖,那麼不易水浸、揉皺的質地就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