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臨行殷殷(1 / 3)

春光無限好,隻是須臾間。

帳子換成了薑黃色細葛布裁製的,暖煦的顏色,卻抵不過微寒瑟瑟。透過窗格上的輕紗看出去,外麵的樹枝,已由嫩綠變成了綠黃,顯出了淡淡的秋意。

織成這一次的病情,來勢洶洶。

自那一日暈倒後,雖是半日後便清醒過來,卻一直神態懨懨,總不見精神起來。縱有穀少俊每幾日便往桐花台來,也似乎沒有什麼起色。

後來還是織成自己說,請穀少俊以調理魏王的身體為要,她這邊若有什麼不適,自會令人去請,穀少俊才來得疏了些。

但曹丕給穀少俊的賞賜,卻並沒有因此減少。

此時董嫻坐在離織成的床榻不過數尺的地方,一邊細心地描著織錦的花本,一邊絮絮地跟織成回話:

“世子說快到祭月之令了,讓人送了十壇菊花酒、五匣內造糕餅、五匹彩錦、一對玉璧給穀神醫。府內外的人都說,世子待夫人當真極是上心的,否則穀神醫再是華佗弟子,也不當得世子如此的看重。”

中秋這兩個字,雖是從周禮上便有了記載,但當真成為節令之名,還是在宋朝之後。此時的人雖也將其當作一個節日,卻都是稱的“祭月”。所謂春天祭日、秋天祭月,不過是舉行一些賞月飲宴的盛事,來感懷上蒼以日月之華來滋長萬物的意思。沒有後世的月餅,但也會有適應節令的菊花酒和糕餅等物。

曹丕連這樣的節令都不忘穀少俊,以他世子的身份來說,自然是相待極隆了。曹操的病情雖也一直是穀少俊在診治,但曹操纏綿病榻已近一年,後來朝政漸漸移交曹丕處理,對穀少俊的打賞也一直是中平八穩,沒有什麼出奇之處。

近來頻頻賞賜穀少俊,的確是在織成病倒之後,也難怪被人這樣評說了。

織成不答,問道:“七日前我讓他們重新織那回雪錦,如今如何了,那顏色可純粹些了?”

她即使是在病中,也一直沒忘記以曹操的承諾,那回雪錦經過一再改良染織之法,比起從前自然是晶瑩輕薄許多,但卻總是未達到真正的純潔無瑕之境。七日之前,織成甚至拖著病體再去看了一次,又親自看著他們除去絲中雜色,再撚絲為線,放入織機之中。自她改良織機之後,從前一月才能織出一匹的速度,也提高了一倍有餘。如這樣沒有什麼繁複花紋的素錦,十日左右便能完工一匹了。

董嫻遲疑了一下,道:“說是再過三日便能織完這一匹。”

她執筆的手,也微微一頓,連忙掩飾般地去描畫花本,卻不敢再多說一字。

世子婦病後這數月以來,對世子的態度,似乎也大有不同。

而在她病後,無論是巴蜀那邊的劉備、陸焉,還是東吳的孫權、陸議,甚至是遠在隴西的楊阿若,荊襄等地的崔林素月等人,都遣人前來探視過。陡焉遣來了李不歸,楊阿若遣來了楊虎頭,而崔妙慧和辛苑更是私下派人前來探視,她們一個是劉備夫人,一個嫁了劉備的親近大將糜芳,已不能如從前一般自由往來於鄴地了。

雖然織成攔住了要親自前來的崔林等人,但素月卻不顧其攔阻,風塵仆仆親自來了一次,見到織成的模樣,不覺眼圈便紅了,半跪在榻邊,泣道:

“主君既然如此,何不隨素月前往荊襄,看看風景,散散心情也好。這鄴地巴鬥大的天空,也難怪讓人憋氣。”

董嫻當時在旁邊嚇了一跳,隻道素月果然在荊襄一帶獨挑大梁已久,非但是眉宇之間多了不少英毅之氣,甚至說出話來,也大不如從前的小心翼翼。

夫人的夫婿愛子皆在鄴都,且鄴都如今為天子所駐,天下中央,如何能是“巴鬥大的天空”?

織成卻眉眼舒展,真心地笑了,一邊讓人扶素月起來,一邊嗔她:“果然是見過五湖四海的人,竟嫌起我們這巴鬥大的天空了!也不知是否會嫌棄我這如今隻居內宅的婦人,也不過是針眼大的眼界?”

素月這次雖然臉紅,卻不肯起來,正色回道:“主君如那蛟龍,便是困於金池玉渠之中,亦一樣有江海騰躍之誌。素月一生,原本該是沉淪下潦,渾渾噩噩的一生,都是因為遇見主君,又倚仗主君之力,方如男子一般堂堂正正存於這世間,又如何敢對主君……”

“好了好了,”織成笑著打斷話頭:“你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她的笑容不同與以往,仿佛是從內心煥發出來一般,素來蒼白的臉上,也多了一些熠熠的光華:

“許久未見,我正有許多話,也要對你說呢。”

董嫻當時知趣地告退出去,心中對於素月,也是不無感慨。

當年一起在織室之中,這個沉默少言的素月,仿佛隻是灰色背景的一部分,很難讓人駐目。但後來被織成起用之後,卻如明珠除塵,光芒四射。

也許外人會羨慕她與董媛二人,一個長侍世子婦身邊,一個去做了武德侯的保母,前程無量。但董嫻心中卻明白:織成是因為顧念她們昔年相隨的情份,才給她們安排了這樣的未來。織成素有識人用人之能,為她們所有人安排的未來,無不是與各人的性情心境相符。崔妙慧和辛苑,又何嚐不是求仁得仁?

而素月,董嫻隱隱約約地感覺到,織成是將自己的織坊中,很大的一部分交給了她。崔林乃是男子,身為織成的代言人四處交遊,而真正暗中掌握織成“家業”的人,隻能是素月。織成當初的雲落織坊本就名動天下,又得蜀、吳、魏三方甚至是天師道和遊俠兒之力,發展迅速,隻是當她嫁給曹丕之後,將大量精力用在了鄴地的織造司之中。如今天下織錦,看上去三有其二,是出自織造司的魏錦,也正因為此,曹丕軍庫日漸充實,就在前不久厲兵秣馬,聽說正是要攻打荊州,想要奪回被東吳所占的數郡之地。其倚仗也正是魏錦宛若真正的黃金般,但凡織出來,便是源源不斷的金錢,東吳雖也盛產絲麻,奈何技藝不夠,吳綾等物被魏錦打壓得抬不起頭來,長此以往,哪裏是裝備雄厚的魏軍對手?便是朝堂之上的諸君,也都看在眼裏,不免有了許多自得之心。甚至如今都有一些傳言,說是世子乃天縱英才,令天下歸心指日可待。

說這話倚仗的是什麼?無非便是織成管轄之下的織造司,能保魏軍之資後顧無憂!

但織成的雲落織坊,並未因此而受到什麼大的影響。至少織造司中,所有珍奇的花本,皆是從雲落織坊中而來。甚至是所有原材料——那些原絲生絲,蠶桑之業,都是雲落織坊在暗中控製。若織造司如滔滔江河,那雲落織坊便是江河之源,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素月執掌了雲落織坊,則織成對她如何看重,更不需贅言。織成如今貴為世子婦,這一切交由素月處理,不免就有視素月為繼承者之意。

董嫻雖與素月有起於微寒時的情誼,但如今看她,卻覺出了有彼此間的距離,竟有了幾分敬畏之意。

素月那一次在府中隻呆了半天,便被織成催促離開了。隻到曹丕晚間回來,問起素月之時,才知已經離開,不禁怔了怔,溫言向織成道:“你如今身體不適,讓素月陪伴些日豈不是好?如今崔女郎她們遠嫁,阿媛要照料元仲,你身邊隻有一個阿嫻,豈不寂寞?”

織成抬起頭來,麵色平靜,但不知為何,董嫻卻覺出她眼中掠過一抹諷剌之色,淡淡道:“人生漫長,誰又能始終陪在身畔呢?素月也有她的生活,見過一麵,全了情份,也就罷了。”

曹丕沉默下來,沒有再說話。董嫻挑亮了燈芯,悄悄退出去,心中卻湧起一股不安來。

世子與夫人,自夫人病後,便似乎失去了從前的融洽。倒也不是不和睦,未曾吵過嘴,甚至世子在夫人病後更加溫柔體貼,但夫人的態度雖然溫和,卻始終有了疏遠之意。

董嫻都能感覺出來,世子難道會不知?

夫人病了之後,便自己要求搬出了那座名為桐花台的軒閣,回到了最初入府時所住的春陽殿。世子起初還想著要跟著搬過來,也在春陽殿之中歇息,想要親自看顧,以彌補白日忙於政事無暇陪伴的疏忽,這在董嫻等人看來,自然是情深意篤的表現,但夫人都委婉以養病為由拒絕了。世子當時臉色便不甚好看,但仍然強行抑製了不悅之意,反而溫言勸她好好將養,未發一字惡言,足見對於夫人仍是眷愛如初。

曹丕如今是獨自一人居於桐花台,府中眾姬妾雖懼於織成之威,但難免有些蠢蠢欲動。董嫻與董媛都曾委婉勸過織成兩次,平時也多為曹丕說話,但被她目光淡淡一掃,不免心中凜然,再不敢多說一字。

董嫻,畢竟不是槿妍和素月啊。

織成閉目養神,在心中想道。

若是槿妍,會明白她心中的堅持,絕不會做出那些所謂彌補夫婦裂痕的舉動。或是素月,懂得她一生所求,隻會慨然支持她的一切行為。

甚至是董媛,論心中親近,也是比不上槿妍與素月的。

隻是,正因為此,織成才不能自私地將她們留在身邊。槿妍和素月,就如同木槿和明月,天生就該在郊野荒崖之間自由地開放和升起。

所以她將槿妍留在了天師道中,而將素月送入了廣闊的江湖。正如她將崔妙慧和辛苑一起,送往巴蜀一般。

是不是從那個時候,她心中就有了隱約的不安,認為她們離她越遠,就越是安全呢?

她想起了那塊魚形木板,拆開木板中夾著的帛書,看完之後她便燒了。就是董嫻她們,也不知道那帛書之中的內容。曹丕曾經委婉地問過,她隻說是一首詩,曹丕便沒有再問下去,觀其神色,似乎是不信的,但她無意進一步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