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她會試圖放下原有的驕傲和原則,試圖在牽絆和嫉痛中找一個平衡點,隻為了能與他長長久久相伴一生。為了愛情……那盲目又熱烈的愛情啊,竟然會改變一個人一直以來遵遁的情感準則……
幸好,她及時醒悟過來,發現了所謂愛情的真實。多了痛徹心靡的感悟,也少了磕磕絆絆的“堅持”……可是到底哪種人生,才更快樂一些,她的心中也很是茫然。
不過……這一切,很快就要與她無關了。
她摸了摸手指上的紅寶石戒指。
唯一愧疚的,就是那陽平治都功印。怎麼弄出來,她仍是一籌莫展。但這樣有靈性的寶物,也許終有它的機緣罷。
“阿嫻,最近我心情鬱鬱,故此想出去走走。”
讓董嫻誤會也有好處,至少這次離開,不必再找別的借口,她定會“識趣”地不多問一字。
“夫人……夫人要出去走走?隻是夫人如今身份不同,萬不可……”董嫻不由得看向織成那一身男裝:
即使是消瘦憔悴了許多,但夫人依舊還有著一種挺拔的風範,扮作男子也沒有什麼破綻。即使隻是一襲尋常的湖色衣袍,穿在她的身上,也依舊灑脫俊美。
“無妨的”。織成淡淡道:“我昔日在巴蜀之時,也常常出去行走。我是經過戰陣,見過殺戳之人,又不是手無寸鐵的弱女子,難道你都忘了?”
刹那之間,仿佛是遙遠的記憶複又浮現眼前:那段在巴蜀之地相扶相倚的時光,那個“郎豔唯獨絕”,令得萬人空巷爭看的“董郎”……那些如陽光般恣意、如春風般自在的日子,是從什麼時候,漸漸消湮在生命之中的呢?
一種無以言狀的感傷,陡然從心頭湧起。董嫻覺得自己的眼眶似乎有種莫名的濕潤:“夫人!”
“阿嫻,我有件禮物要送給你。”
織成也感覺到了董嫻的異常,但她此時更想平複自己其實已是洶湧起伏的心情。董嫻啊,這個性情一如其名的、嫻靜溫柔,又沒有多少野心的女郎,如果沒有了自己的庇護,在曹丕的後宮之中,又該如何生存下去呢?
“阿嫻,你說你家在吳郡,可有派人回去尋親麼?”
“夫人?”董嫻有些詫異,但很快就平複了情緒,露出羞澀的笑容來:“正要稟告夫人,前些時日,伍君的部屬正好去婢子的梓裏真定公幹,婢子托他們打聽家中情形,才知道母親已逝,但父兄尚在。婢子……婢子已帶了信去家中,告知婢子下落,再過些時日,或許他們便會來鄴都探視婢子了……”
安頓下來後,織成一直鼓勵她們尋找自己的家人,並且也動用曹丕的一些力量相助。隻是沒想到董嫻這麼快,就得到了家人的訊息。
董嫻的故鄉在東吳的常山郡,真定縣。而曹丕早就想攻打東吳,身為他心腹的伍正強如今掌握著暗緹,也就是情報組織。派人去東吳搞諜報工作再是頻繁不過,董嫻請他打探家中情形,自然最是合適。
織成心中一動:“阿嫻,他們若是來接你,你願意回去麼?”
“夫人!”董嫻嗔道:“阿嫻是夫人的侍婢,怎麼可能回去?”
她不知想到了什麼,神情一黯:“若是沒有夫人,阿嫻隻怕早就勞死於織室了。當初正是他們,在荒年之中無法求生,便將婢子賣到了織室為奴……”
她眼眶再次濕潤:“婢子如今隻是想要知道有親人在世,便覺自己不再如孤蓬一般。如今雖說他們生活好了些,父親甚至做了亭長,但婢子是絕不會跟他們回去的,難道還想再逢荒年之時,又被他們賣掉麼?”
織成默然了。
董嫻的遭際,是亂世無數女子的命運縮影。正如她所言,如今留在曹丕府中,對她而言的安全感,要遠勝她那個所謂的家庭和親人。即使血緣親情無法斬斷,卻終究無法再回到他們中間。
“阿嫻,我原本是想贈你些金錢,送你出府回家,與親人相聚。既然你不願離開,我另有一物贈你。”
織成轉身從床頭的櫃中,拿出一隻漆箱,遞到董嫻手中。董嫻有些驚慌,甚至沒顧得去看箱中何物,顫聲道:“夫人為何起意送婢子回家?莫非婢子服侍不周到,觸怒了夫人麼?婢子……婢子……”
心頭大悔,想到自己一向侍奉周到,夫人也從來溫言以對,唯獨最近自己提醒了幾次夫人,要她多放些心思在魏王身上,難道是這話觸怒了夫人?
驚惶萬分,立刻便想跪拜在地,卻被織成一把拉起:
“阿嫻,你這是做什麼?我是當真有一件東西送你,你先瞧瞧,喜不喜歡?”
織成將漆箱往她手中一塞,微微一笑,道:“我走了。阿嫻,你自己也要保重。”
“夫人……”董嫻心中不知為何,竟浮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似乎是擔心自己觸怒了夫人,似乎又不僅僅如此,想要說些什麼,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織成笑著看她一眼,轉身出門,身影轉過門角,很快消失不見。
她的腳步甚至有些輕盈,仿佛一隻小狸,毫無留戀地躍過高高的藩籬。
其實織成曾經千百次地走出過這個殿門,董嫻雖是貼身隨侍,但也不是時時刻刻跟在其身邊,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視野。然而,今天的一切,似乎都與往昔不同。
不知為何,董嫻覺得織成最後那深深的一眼之中,似乎蘊藏有千言萬語,未盡之緒。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緊緊抓緊了漆箱。冰涼的感覺,一直從指尖仿佛沁入了心底。
秋風蕭蕭,帶著水氣獨有的涼意。簷下幾莖枯草,便在這蕭瑟的風中搖曳不定。
織成遊目四顧,心頭卻有許多的感慨。
一年多以前,她曾經亡命逃奔於此,但那個時候正下著大雪,她也無暇奔到這個偏僻的後園角落來。
沒想到過了三年,這裏並沒有多少變化,前殿在後來經過了修繕,神像也重新塑立。但這後園因無什麼用途,也無人理會。半塌的後牆雖然重新築好,但窗欞門扇仍破敗不堪,那廢園之中也依然荒蕪,倒是多了一些稗草。
她的目光落在了牆西的角落。
猶豫了一下,她走了過去,從腰間拔出那把淵清短劍來,隻幾下便劃開了凍結的硬土。再用手指小心地刨開那些坷垃,終於指尖一硬,觸到了土層下埋著的舊物。
那是一個麵料柔軟卻細密的防水折疊包,裏麵鼓鼓囊囊所盛的物事,即使不拿出來,她也清楚之極:
是那件天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