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他是怎樣震驚,至少他心中的看法,卻始終未曾流露半分。
甚至連董嫻,也不知道她為何好端端地出去,卻是氣息奄奄地中箭回來。董嫻猜到她定是觸怒了曹丕,卻不知道,她還有那樣驚世駭俗的舉動!
他隱瞞了這一切,而他當初帶在洛水邊的甲士,她再未見過任何一張麵孔出現。那麼,他應該是將關於她的這件事情,都抹得幹幹淨淨罷?
或許正如董嫻所說,他還在給她“留一條後路”,如果她肯屈服,等“惡疾”痊愈,她便又會是他的正室夫人,甄氏的阿宓。
然後……她再傾盡心中所學,為他織錦、籌資、爭霸天下?甚至是交出天雷霹靂彈的方子,令軍威大震;再種出棉花,製出棉織品,令魏地紡織業獨居鼇頭,達到“衣被天下”的地步?
然後魏國富甲天下,有了強大的經濟支撐,吳蜀自然不在話下,他統一四海,欣然登基,攬萬裏河山於懷,豈不快哉!
她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唇角,露出一絲冷笑。
更沒有察覺到,曹丕不知在何時,已悄然進入殿室之中,正滿臉陰鬱地凝視著她:
“阿……阿宓……”
她陡然回頭,四道視線頓時撞在了一起,又驀地各自遊移開去。
這是她中箭之後,第一次見到他。
但對於他,或許並不是第一次見到她。
在中箭後的劇烈痛楚中,在隨後因傷勢而發起高燒後的昏昏沉沉中,她隱約感覺到他的存在,聽到他焦急的叫聲:“阿宓!你醒過來!求求你一定要醒過來!阿宓……”
他有沒有哭過?記不清了。隻記得說話聲中帶著少許的哭音……
他似乎還緊緊握過她的手,說過許多絮絮叨叨的話,不過那都仿佛是在一個遙遠而沉重的夢境裏,醒過來時,連夢境的碎片都不記得了,隻有一抹關於夢的淡淡陰影。
等她完全清醒過來時,隻有董嫻在她的身邊,哭腫了眼睛。
然後一天天地過去,養傷,傷口慢慢長好,她還是隻敢俯臥著,偶爾側一側身,在董嫻和其他侍婢的小心攙扶下,慢慢地換個姿勢。
日子就這樣,鈍鈍的,仿佛小時候在一本書上看來的:山中無甲子,歲月不知年。
這華美而廣闊的別宮,幽靜安寧,就象是真正的深山。
然而,他這山外的來客,就這樣魯莽地一腳踏進來,踏碎了她那假設的寧靜。
“魏王。”
她漠然地應道:“恕妾無禮,實在無法起身拜見。”
“阿宓,你……”
他臉上忽然掠過一道怒氣,疾步衝到榻前!匆忙的眼風裏,依稀看見他手中似有一物。
織成不由得閉了閉眼,頭皮發緊,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傷害……
噗!
是一包東西丟在榻上!
織成睜開眼來,正看見那包東西軟軟地陷入錦褥之中。外麵用來包裹的隻是一層薄薄的紗羅,此時頹然散開,裏麵的碎片跌了出來!
織成的瞳孔忽然收縮,本能地伸手出去,抓住了一把碎片!
光滑而冰冷的布料,是如此的熟悉!
是那件“天衣”!當時穿在身上,被箭穿透背脊時,天衣應該也被穿透了一道口子罷?所以氣流從中緩緩泄出,無法再托起她的重量,所以她才會如羽毛般從空中飄落下來……
但眼前的“天衣”,卻是一片一片,完全碎裂!每一片,最大的有如嬰拳,最小的隻有指肚大小,而且邊緣整整齊齊,一看便知是被利器斬成的粉碎!
“我知道,你後來受子建他們挑撥,便已在心中恨我!你恨我在利用你的才能,你恨我對你的愛情從未純粹!”
他的話語仿佛一盆冰水從天而降,瞬間將心中最後的溫度全部澆透!織成緊緊抓住如意牡丹錦,將它捏得皺成一團……若非如此,指尖便要深陷到肌肉中去了……
“後來……你與我漸行漸遠,而我……我又臨幸了郭氏!你更是對我積恨於心,甚至想要離開我!”
仿佛窒了一窒,織成閉著雙眼,隻聽他厲聲喝道:“孤是魏王,天子無能,漢室祚微,將來這天下都將是我的!”他伸開雙臂,長長的廣袖如錦繡的簾幕,在原地打了個轉,又蓬然落下,掀起一股沁骨的冷風:“後宮如果空虛,朕……朕如何平撫朝堂諸臣之心,天下人會如何看你?又會如何看我這個君王?一個懼內的君王,又如何會是天下共望之明主!一個隻知情愛的君王,又如何能平定戰亂,一統江山?你將為我的皇後,我的江山,必有你的影子!你身負奇技,為何不能幫我?我不管你來自何方,是否這世間之人,隻要你落入這世間,你便要守這世間的規則!身為國母,焉能狹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