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煦揮了揮手,那侍婢便默然退下。她又看了一眼董嫻,董嫻不禁身形一動,但隨即又立定在織成身邊,眉目雖然柔順,卻顯然是擺出了“我並非你的侍婢也不會聽你號令”的姿態。
織成不覺微微一笑。有時候,董嫻也有她固執而稚氣的一麵。
郭煦皺了皺眉,道:“阿嫻,我有話要對夫人說,你不必擔心。”
昔年都出身織室,郭煦對董嫻似乎多了幾分隨意。但按照常理來說,恰恰是如今身居高位的她最應該忌諱曾經的微賤,並不希望和昔日的同伴保持這種熟稔的故交般的態度。
董嫻看了織成一眼,織成隨意了點點頭。董嫻想說些什麼,又不便開口,見織成臉色平常,隻好忐忑不安地退下。
其實,董嫻也不必這樣不安,以織成如今這被半軟禁的狀態,當真曹丕想要她的性命,隨時都可以。而郭煦這樣的聰明人,又怎會觸怒曹丕親自下手?
雖然她來得的確蹊蹺。
“元仲……”郭煦神情躊躇,朱唇微啟,首先吐出的,竟是這樣兩個字:
“我因年長無子,想認元仲為子。”
認元仲為子?
織成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出身顯貴大族而又成為三夫人之一的李貴人的懷孕,估計讓所有的後宮嬪妃都感到了壓力,尤其是如今隱然為三夫人之首的郭煦。回憶另一個時空的曆史,確實不記得李貴人的孩子最終如何了,但至少繼承大統的,是魏明帝曹睿,如今的元仲。郭煦如今樣樣如意,織造司在她手中雖不如在織成手中這樣輝煌,但如今也在慢慢走上正軌,如果再認元仲為子,元仲為長子,身份也高貴,她也有了依仗,正是雙贏的好事。
隻是,郭煦跑來跟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織成沒有說話,目光淡然,等待她的下文。
郭煦不由得咬了咬唇,潔白的牙齒沾了些許唇上的燕脂,而一向最注重儀容的她,卻渾然不覺:
“可是元仲不肯,他說……他說若是認我為母,那置夫人你……又於何地……”
元仲……
縱然在鄴地別宮的日子中,昔日的許多東西、包括感情都在慢慢磨滅,織成卻也漸漸地學會不再放在心上。
她如今已將自己完全地放在了一個過客的位置中,也就試圖不再為那些情感的得失而痛苦和在意。
但饒是如此,元仲這樣固執的孺慕,在她看來甚至有些傻氣的舉動,卻令得此時的她百感交集,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孩子……她明明都讓他的心腹給他帶去了那樣的話,以他的聰明和早慧,難道聽不出她的意思,正是暗示他要拜郭煦為母麼?在事實的曆史上,元仲正是拜了郭煦為母,繼位後甚至封她為太後,傳成一段母子佳話。為什麼如今,他卻偏偏不肯?
難道,因為她董織成的存在,這個時空的軌跡,也終於有了小小的不同麼?
可是她不想因為她而影響到元仲!無論如何,元仲以她這樣一個已然失勢的所謂正妻為母,對以後的前程都實屬不智。更何況……她再也沒有想過要留在這裏……
“我可以送你走!”
郭煦忽然抬起頭來,目光堅定,閃爍著銳利的光:“夫人,這別宮的守衛之中,也有我的人在。聽說陛下在下月再第三次南征東吳,到時隻要他離開鄴都,我便能安置人手,裏應外合,讓姐姐你離開別宮,再報你一個暴斃……等陛下回來時,那替身的屍首已然腐爛不堪,隻要有阿嫻作證,再由姐姐親筆留下書信,陛下不會懷疑到你已經離開!夫人……姐姐……”
她身子晃了晃,終於軟了下去,半蹲在地上,伸手央求地抓住了織成的衣裾:“姐姐,你如今已與陛下漸行漸遠,我知道姐姐你誌向高遠有如鴻鵠,本就不屑於如燕雀般拘於苑囿之中,既然如此,就請姐姐……姐姐成全了二娘罷……”
郭煦,真是一個厲害的角色。不但審時度勢,而且能屈能伸。高高在上的貴嬪,此時卻能自低身份,跪倒在她的足下,隻為了元仲的歸順。
也許,在不知不覺之中,大家都在發生在變化吧。就連郭煦,也能夠在鄴地的別宮之中插上她的心腹人手,甚至敢於提出這樣大膽的建議。
“姐姐……”
“郭貴嬪。”
織成後退一步,郭煦手指不禁一鬆,原本抓在手中的織成的衣裾,也就隨之鬆落。
“我是走不了的。”
郭煦臉色陡變,站起身來:“姐姐,難道你還想著要回去宮中麼?如今宮中,已不是昔年的桐花台世子府。不但是李、陰二貴人,還有盧修儀、範淑媛、張美人她們……甚至連清河崔氏,都送了一個族女入宮,據說很快也會有封秩,至少也是一個良人……今日的陛下,也不同往日!如今宮中雖無皇後,但姐姐至今未得封贈,便是他日入宮,隻怕也輸了一籌……何況以姐姐心誌,如何肯與這許多女子共侍一夫?不如逍遙江湖,鴻飛千山……”
郭煦的神情那樣急切,語速如此匆忙,甚至未曾看到後園的門外,在匆匆趕來的董嫻之前,已是走過來一個黃冠青服的宮監,隻到織成不動聲色,將她一把拉起來,郭煦才陡然看到了那宮監,先前的神情瞬間回歸沉靜,隻是眉毛挑了挑,詫道:
“邵令,你怎麼也來了這裏?”
言語之中,卻帶有幾分客氣。
曹操離世之後,貫休被曹丕賜金告老,已經離宮榮養了。如今的黃門令,正是眼前這個名叫邵延的中年宮監,如今也是曹丕在宮中的親信之一,連後妃也競相結交,炙手可熱。
郭煦見邵延出現在這裏,也的確是出乎意料。
邵延向她躬身行禮,這是一個麵容青白的中年人,身材瘦削,臉上沒多少笑意,或許素來便是陰沉的性子,即使此時向著郭煦擠出一絲笑意,也覺是僵硬得很:
“貴嬪。”
他往前走出兩步,向著織成深深行禮:“奴婢拜見甄夫人。”
他頓了一頓,陰冷的臉上仿佛飛快地掠過烏雲般的陰影:“奴婢是奉陛下之令前來的,陛下有密旨,請甄夫人於內室接旨。”
郭煦的眼中閃過驚疑之色,卻後退一步,似乎是默默地給邵延讓出了道路,她站定了身子,雖未出一言,但那長長的睫毛卻顫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