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聰明人。
至此地步,又何須贅言。
“甄夫人,”邵延似乎是輕聲歎息一聲,依舊是陰冷不變的臉,卻仿佛多了些什麼:“奴婢來前,曾在宮門口遇見了武德侯。”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郭煦,緩緩說道:“武德侯向夫人問好,又問夫人可有什麼書信,要呈給陛下?夫人許久未見陛下,縱是信中稍致冷暖,亦未嚐不可。”
他垂下狹長的眼簾:“此時乃是未時一刻,夫人若是有什麼書信送往宮中,信使急馳而去,當可在酉時返回。奴婢有出城令牌,戌時之前返宮即可繳令。夫人……”
郭煦臉色變得慘白一片!
織成忽然抬起了眼,兩道清水般明澈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臉上。
邵延隻覺臉上仿佛有光華流轉,一時之間,竟被懾住了,忘了未竟之言。
他在宮中多年,不知見過多少美人,對這位曾任中宮少府的甄夫人也並非是首次得見。然而不知為何,他卻覺得眼前的這披著玄色狐裘的女子,宛若茫茫雪野一般,看似寧靜安謐,陡然望去,那雪色反射回來,卻是明亮耀眼,令人不敢直視。
她應該早就明白了他話語中的隱意,可是她既沒有大驚失色,亦不曾戰栗失態,隻有這兩束明亮耀眼的目光。仿佛一瞬間所有生命的光亮,都集中在這樣洞徹一切的目光之中。
元仲雖小,但已經成長了不少。
織成此時居然忘卻了其他,甚至忘卻了即將到來的危險,有些欣慰地想道。
能令曹丕最為親信的黃門令,冒著大險為他帶來這樣的隱語,甚至邵延這樣一個謹慎的人,都未曾避開郭煦而直接說出這番話,是不是意味著元仲在私下與郭煦二人,已經達成了外人所不知的默契?而郭煦之所以前來向她做出先前的請求,是否也是因為心中已經有了一些把握,也已知道元仲對其已經不僅僅再是庶母與庶子之間那可有可無的親情?
元仲的心意,織成從來沒有這一刻這樣明白。
這個心思敏銳的孩子,是在用最後的努力,通過邵延在向她暗示唯一的保命之道罷?
隻要她肯低頭……
“阿嫻!”郭煦顫聲叫道:“阿嫻!我忽然有些不適,你快些帶我去偏殿歇息片刻!”
“郭貴嬪……”董嫻猶豫了一下,雖然臉上已全無血色,但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奴婢要陪在夫人身邊。奴婢……去叫別人引貴嬪歇息罷。”
織成向邵延點了點頭,目光柔和下來:“邵令,既有密旨,我們便去芸台接旨罷。阿嫻,去準備香燭長案。”
董嫻慌忙轉身,竟忘了行禮,而且分明是平坦的地麵,她卻好端端地被自己裙裾絆了一跤,險些摔在了地上。
才剛手忙腳亂地整理好衣裙,眼角的餘光卻已發現織成緩步走向不遠處的芸台。
芸台昔年便是萬年公主府的書房所在,改為別宮之後,因此處古意盎然、雅樸有趣,加上曹操對萬年公主曾有過的隱秘的感情,殿室庭院,皆沒有經過什麼大的改建。織成的日常起居,也正在芸台之中,離後園並不遠。
那些高大的槐楓之木,已經在寒風中凋枯了大半的枝葉,有些地方甚至積起了茸茸的白雪。很難想象到春秋之際,此處的濃蔭,是怎樣的遮簷蔽日。原本搖曳庭階的芸香之草,好隻在積雪中偶然冒出青黃間雜的葉莖。唯有那淡淡的清芬,仍然在雪色冷風之中,縈繞不去。
“夫人……姐姐!”
一聲略有些尖利的呼喊,忽然響起。
織成停下腳步,轉過頭去。
發出那聲呼喊的人,正是郭煦。
她呆呆地望著織成,織成也靜靜地回望著她。無數大大小小的雪片,如同鵝毛細羽,自天空翻轉著落下來,將她們之間的空隙漸漸填滿。
刹那間,織成回想起與她最初的相見,那織室的血與火之間,靈動狠厲的辛室二娘。想起了隨她踏入吉凶莫測的宮中之時,那始終緊貼著她的身側、素衣青裙、黛眉如裁的少女明河。
想起了後來世子府初見時她眉間的哀怨,想起那天燦爛的春光暖陽之下,看著織成與元仲歡躍著撿拾桐花之時,她那無法掩飾的淡淡落寞。
她前來鄴宮,也許並不曾抱著什麼善念。
她說可以安排人手,令織成以暴死的原由離開,說得情真意切,甚至理由聽起來都那麼的合適。
但織成比任何人都更要了解曾經的枕邊人曹丕。若真是如此容易,為何這些時日來她幽居別宮之中,始終無法得到任何她的人手傳遞來的消息?無論是崔林、素月、齊方、齊雲,甚至是楊阿若和陸焉……無孔不入的遊俠和天師道人都無法傳消息入別宮,郭煦一個根基未穩,還要靠養子來固寵的貴嬪,又怎麼會有讓織成離開的能力?
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郭煦想讓她的“暴死”,不是假的,而是真正的暴死。朝中遲早要議立太子,一旦元仲成為太子,元仲必會尋找機會,將具有太子嫡母兼養母身份的織成迎回宮中。如果她能搶在之前,讓織成尋機離開,又讓元仲認她為母,那麼遲早元仲的嫡母,也會是她郭煦。
元仲一朝繼位,她將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後。
這亂世之中,每個人,不夠狠就難以存活。經曆顛沛流離的辛室二娘,從在織室時就明白這個道理。
也正因此,她才要跟織成商量,讓織成留下什麼信物或是書信,將暴死的理由攬在身上。隻有這樣,郭煦才能將自己在曹丕和元仲那裏洗刷幹淨,一勞永逸。
可是,是什麼觸動了她的情懷,讓她在眼看著最後的攔路石即將被除去之時,她臉上露出的竟不是如釋重負的喜悅,而是如此難以掩飾的淒哀?
應憐陽平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想來每個人不管最後變成了什麼模樣,總還是會記得最初冰雪般剔透的肝膽。
仿佛心中有什麼東西釋然放下,織成向她微微一笑,轉身往前行去。步伐輕盈,神色平靜,唯空中有雪片簌簌落下,落入玄狐裘衣之上,觸之即化,消湮無蹤。
郭煦驀然轉身,往東邊的側殿奔去。她跑得那樣急,一路的積雪被她步履踐踏,化作無數碎瓊亂玉,雪水濺在她的白裘之上,她也全然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