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陸焉他……
刹那間,仿佛所有的往事都回來了,穿越過歲月無盡灰暗煙雲,惘然地湧入心腑之中。洛水旁的初見,那英姿勃發的少年。那楊柳岸邊含笑的回首,那寶座上的堂皇風儀,那震耳欲聵的豪言壯語:“唯願天下合一,百姓安樂,再無戰亂!”還有那繁華魏宮、如雲美人、還有最後毒藥那一段剜腸的痛楚、黃泉深處的幽暗孤淒……
洛水滔滔不絕,人的歲月呢?何尚不是如此?奔流過去的,便永遠都不會回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正色道:“這位公子,妾身不認識什麼阿宓,什麼織成。妾身聞得河洛水神宓妃,是天帝幼女封於此地,頗具靈驗,故不遠千裏前來拜求。”
曹植怔怔地望著我,帶著幾分氣惱、幾分怨意。他的鬢發也略有幾根銀白,塵土滿麵,顯然近年間一再被迫遷謫,已大見滄桑。唯有那雙眼眸依舊黑亮,卻還是鹿兒一般無邪。
他突然噤聲了,垂首不語。過了片刻,才悶悶道:“那位洛神宓妃麼,其實……其實數年以前,我在這洛水之畔、洛神廟中,原也是見過的。”陸焉淡淡道:“在下也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公子當日所見,不知是怎樣美貌?願以聞之。”
曹植不語,原先的那種喜悅與光彩,在瞬間都消失不見了,又恢複了本來的疲倦。唯目光若有所思,仿佛穿透層層麵紗,直直地落到我的臉龐之上。良久良久,方才緩緩道:“便是傳說中的河洛水神,也未必能勝出左右。我願以丹青之技,重現當年洛神之姿,為一小像。”
我微笑,手一指陸焉,說道:“小像若成,請贈予他。”陸焉一怔,失聲道:“織……你……”我不答,雙手對握,藉著廣袖遮掩,暗暗摸索到左手中指上的那枚寶戒,輕輕一按。有隱約紅光,在袖中遽然閃過,隨即熄滅。
甚好。
不愧是時空穿越局售價五十萬元的天衣。不論其他,單單是這開關的能量電池,十年不用都能不漏電,依舊能正常使用,就可以稱得上一門精巧的技術。
當年曹丕將我下葬,亦將那件被他撕毀的天衣殘骸,陪葬於我的槨中。我逃出生天之後,也沒了忘記帶走這些殘骸。寓居陽平觀後山時,我運用自己所有的織工繡技,終是無法將天衣複原,但終於研製出另外的法子,即以流風回雪錦衣為底,將天衣的碎片盡數縫製其上。因為我反複研究後發現,唯有流風回雪絹的那種輕薄而極其細密的質地,才能承載飛上半空時巨大的空氣壓力,而尋常布料隻怕在衝上天的那一瞬間,受到大氣壓的強力後,馬上便分崩離析,絲毫不存。
我回來洛神廟,拜祭過廟中的洛神之後,就穿上了這件新的“天衣”。
然後如果我再按下紅寶石戒指中的發射信號裝置,也許,時空隧道之門,就會再次打開了罷?我這個時空的旅行者,已經晚回了三年。徐薇安小姐他們,一定是等得急了。
或許冥冥之中,早有命運。
即使我在鄴地別宮之中,嚼碎吞下了曹操留給我的秘藥煉成的葛根,可以化解那酒水之中的鴆毒。但如果我沒有穿雲箭可以交給阿嫻,以向陸焉緊急報訊,如果沒有陸焉——或許還有曹操,在朝中暗留的勢力相助,以曹丕的多疑,我的“屍身”未必會被安然地下葬於鄴陵的地宮之中。
而沒有陸焉安排人手,避開曹丕以守陵、守衛織造司為由安排在鄴陵的兵卒們,在暗中掘出一條地道,將我從地宮的棺槨之中帶走,即使我以左慈所傳的《九液金丹經》中的秘法和天一真氣,來讓自己沉入深眠的假死狀態之中,最多也不過是維持一年半時間。一年半之後,我的元氣消耗殆盡,便會生機斷絕,由假死而成為真正的死亡。
那麼,是從什麼時候,陸焉又與曹丕暗中聯係,將我尚在人間之事,透露給了曹丕呢?
他們之間,當真已經達成了交易麼?以我的消息,換來天師道、不,是整個巴郡漢中之地,與魏國的“相互守護,不離不棄”?
昔日陸焉既然能與曹操暗通款曲,甚至安排了我的“身後”之事,那麼今日的陸焉,又為何不能與曹丕重建盟約?
天下大勢,合縱連橫,瞬息萬變,莫不如此。
罷了,其實我並不恨陸焉。
相處數年,今日便當離別罷。一軸小像,聊作念心。若說他對我的細心照顧,甚至這一次相伴我來到洛水之畔,全是出自與曹丕的盟約,其實也不盡然。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就此別離,他可以擁有正常的安寧生活,在我於他,也算是一種情感的償還罷?
曹植下筆極快,不多時已勾勒出大致輪廓,隻是還未著色,便舉起來給我看,道:“如何?”
如何?
如雷亟一般,我的腦袋裏嗡地一聲,空白一片。
筆觸精致,淡墨輕染,素絹上畫就一個極美的女子。畫上的她,眉眸妙麗,顧盼流波。雙鬟如靈蛇,長袖飄舞。衣衫尚未著色,但畫工精絕,顯得那衣衫輕薄透明,隱有光華流轉,又如是山間擷來的一抹雲霧。
那正是當年,我在賀以軒的家中,所見的那幅畫像。甚至連身上的天衣,也與昔日所見畫像之中女子的衣著,一般無二。
命運以如此精致的曲折,終於安排了我穿越時空的傳奇。
我手指顫抖,猛地按下了戒指中那個精微的機關。
一道七彩瑞光,陡然照徹天地,直衝鬥牛!那樣奪目的光輝,竟令得天空忽然暗淡,卻宛若青灰的錦底,凝結成一個巨大的玉印形象,甚至是印上的六個鳥篆字形,也是清晰可辨!
那是……陽平治都功印!
陸焉呆住了。
他仿佛聽見四方八麵,有轟然如雷的喊叫聲,驀地迸發出來:
“長夜未央,水德有光,爰有神女,既繁永昌!”
這奇景隻保持了短短的一瞬,卻光彩流離,令天地萬物,都為之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