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那瑞光驀地收斂,化為一枚晶瑩剔透的白玉大印,印麵猶殘存朱砂舊色,鏗然落下地來!
可是陸焉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神魂般,竟沒有去向那玉印投上哪怕一瞥。反而拔腿奔了過來:“織成!不要!不要離開我!”
也在那玉印落地的一瞬間,脅下氣流突生,強大的托力將我推向空中,我徐徐上升,盡力張開雙臂,任由輕柔的廣袖鼓滿冷風,身體輕越,如同穿越桎梏的鳳鳥,奔向那浩緲寬闊的九天碧霄!
曹植那些原本站得遠遠的隨從衛卒,此時皆驚得目瞪口呆。一片“神女!”“洛神!”的驚叫聲中,我聽到曹植和陸焉幾乎同時叫道:“織成!”
“織成!”陸焉竟然奔跑起來,跌跌撞撞,數次跌倒於塵埃之中,白衣沾滿塵土,再不複飄逸之概。到得最後,他的呼喚中已帶有哭音:“織成!你回來!我數年待你如此,並不是僅僅是因為陛下的旨意啊……”
洛水蜿蜒向東流去,夕陽已沉。雲氣暗湧,天光幽淡。風聲掠地而來,翻卷起我的鬢發衣袂。我俯瞰望去,有兩滴淚,從我臉龐滑落,悄然彙入洛水。
陸焉跌於地上,在視野之中,漸漸遠去,初時尚如手掌大小,後來已微如芥子一點,唯有悲呼之聲,在風中呼嘯傳來:“不管你去了哪裏,我一定會再找到你的!哪怕是走遍天涯海角,三界四海,我都會帶著你的小像去找你!織成!織成!”聲音越來越遠,最終湮滅於呼嘯的風聲之中,再無音訊。
那幅小像!
或許子建會再著色描繪,然而我終究要穿越數千年的時空,才能親眼看到那幅小像。但此時的我清楚地知道,在那幽暗的天光雲氣之中,我身上的綃紗衣衫,是縹緲通透的雪白底色,然而又隱約流轉著淡淡的絳紅花紋。那紋路劈空而來,無所遁形,意象萬方,仿佛是風掠過天際的印跡,詭麗奇異,幾近天工。
如果世上當真有過,那曾令賀起軒癡迷如狂的“流風回雪”,這件衣衫一定便是。其他所有的流風回雪錦所裁就的衣衫,都不會有這件的奪人心魄。
現在我終於知道,這奪人心魄的綃紗是如何織成。隻可惜,我永遠沒有辦法告訴賀起軒。其實就算是告訴他了,他一定會大駭失色,久久說不出話來。
因為這身衣衫,正是當初我入殮時穿著的那件雪白綃衫。服下葛根的我,被深埋於黃泉之下。初時沉於深眠之中,到了後來真氣漸複,人也漸漸醒轉,雖然四肢僵硬如死,動彈不得,卻意識清楚,隻覺得一陣陣潮濕的地氣滲過我的棺槨,深剌入骨,四周寂靜得可怕,連棺槨外孳生出蟲蟻的齧咬聲、爬行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以為是長眠後的仙境,此時卻是人間的地獄。我目光所及的棺槨反麵,是異常精美的彩繪,延請了最著名的畫師,以各色綠鬆石、青金石、瑪瑙石磨粉調成的豔麗顏料,畫就那縹緲九天之上的佛界仙境,香花寶幡。然而所有想象中充滿了幸福、喜悅的天堂佛界,此時在潮濕的地氣浸蝕下,都變成了模糊一片,唯有那些妖嬈顏色漸漸滴落下來,浸透裝殮我“屍身”的錦被,直染入我身著的回雪錦衣之中。在那幅曾承載有帝王霸業夢想、兒女情懷綿長的素錦之上,有紅有紫,有黃有碧,最終融彙成那樣妖異的絳紅花紋,扭曲纏繞,如冬眠初醒的群蛇,在雪白的回雪錦衣上畫出美麗但猙獰的圖案。
就在那一刻,我才明白,是帝業的雄心、絕望的失落,憤激的糾纏,活生生的情與愛的屍體,才染成這千古迷醉的流風回雪錦。不,那是流風回血。
黃初五年,魏帝曹丕崩,諡文皇帝,時年四十歲。
太子曹睿繼位,成為了魏國新的皇帝。不久,郭太後被軟禁,突然崩逝於太清殿。民間傳說,是新帝登基之後,有人密報,重修鄴陵之時,發現其中並無甄夫人的屍首。據說是郭太後暗中動了手腳,將甄夫人屍首拘囿他處,施巫咒之術,為的是令其永不超生,靈魂永沉於幽冥。如此一來,百年之後,便隻有郭後與先帝於地下重逢,相依相伴。
新帝為給甄夫人報仇,逼死郭太後。並在郭太後死後,將其披散頭發,以糖塞口,葬於地下。據說這樣的巫術,也能令郭太後的靈魂永沉幽冥。
新帝幼時曾為甄夫人所撫育,雖甄夫人離世已久,但常常思念不已,甚至時有哭泣。
黃初六年,魏帝曹睿終於力排眾儀,一力追封甄夫人,諡文昭皇後。
但這一切,已經跟我無關了。
當那身著流風回雪錦衣的女子,仰首展臂,自由地飛向蒼穹的那一瞬間,在當時所有人的眼中,那卻是另一種絕豔驚世的美,並藉憑了曹植的才學和他那華麗的文字,通過一個莫須有的洛水女神形象,將這一段絕豔流傳於世上: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然而,在他的心中,應該還是會深深地懂得,在這遼闊的世間,情愛的本身,便有著無法解脫的無奈與彷徨罷?傳說中的洛神、河伯,三國時代的我、子恒、子建、陸焉……我們無法改變命運,無法掌握機緣,我們甚至不能自由選擇自己的愛人……最好的時光裏,我們不得相愛,等到可以相愛時,又錯過了可以相愛的時光。
在那流傳後世的《洛神賦》中,人們往往會被子建的哀愁所輕易打動,因為他引起了眾生的共鳴。是嗬,無論在曆史的哪一段時空,無論是誰,都無法逃脫命運的羈絆,將一直深深地陷下去,陷落於自己心中編織的那張無形羅網: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璫。雖潛處於太陽,長寄心於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