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道:“說他生不逢時,是因為當時國庫空虛,根本實現不了他的宏願……”
耄耋老人談及故交,聲音不免哽咽,“你既然喜歡水脈,定然知道尚步亭。”
江川點頭。
何止是知道,那是自己的父親。
八年前的利州水患,那就是一場人禍,辛夷眼中的明君,罪惡滔天,殺了父親,殺了千餘漕工,也間接也害死的了萬餘利州百姓。
當他從回憶中醒來的時候,聽到辛夷正在說:“老夫曾與尚步亭聊過,如何斬斷水患,他認為要在三江分流處修築三江堰。這個方案,八年來,老夫反複推敲,可行性極強,尚步亭的治水水平要高出在下許多,可惜他去世得早,遺憾的是他的孩子也失蹤了,老夫尋找多年,不見其蹤跡……老夫有愧,愧對老友……”
辛夷聲音低沉,喃喃著:“也不知尚灝現在何處,要是他還活著,定會完成他父親的誌願,那可是個難得的神童……”
辛夷不是說給江川聽,而是發自肺腑的遺憾和惋惜。
江川默不作聲,手卻悄悄攥緊了。
耄耋老人滿臉的苦悶:“……斬斷水患不僅僅是先帝的夙願,也是當今聖上和天下百姓的夙願……”
他突然轉過頭看著江川:“你看完了那三本水道書,有何想法?說來給老夫聽聽。”
一向冷靜的江川,此時內心洶湧澎湃。
八年來,他第一次從別人口中聽到關於父親的事情,一向矜持的少年,按捺不住心中的熱血,目光中有了悲壯與豪邁:“夫子可有筆墨?”
辛夷看著他:“隨我來。”
江川隨辛夷走到了書桌前,書桌上剛好攤有一張紙,墨已經研好。
江川坐了下來,閉上眼睛,腦中出現的是整個三江水係的重要水脈圖。
提筆,沾墨,落筆……
一揮而就。
落下最後一筆的時,抬起頭,看到卻是對麵的耄耋老人呆呆地看著圖,眼神從震驚到激動。
辛夷快速地走動著,這幅圖勾起了他對往事的回憶。
當年先帝矢誌治理三江水患,專門派他和還是皇子的當今聖上前去三江考察,曆時三載,走訪無數水路和各地水工,耗用大量人力,物力和財力,才將三江水脈給勘清清楚,並由自己根據勘察繪製出水脈圖。
水脈圖繪製出來之後,上交朝廷之前,除了自己,還有一人看過,便是老友尚步亭。
可眼前的少年,竟然能將這樣的一幅三江水脈畫得如此清晰,與自己實地勘察繪製出來的水脈圖幾乎一模一樣,他怎能不震驚?
辛夷抬起頭,看著江川,眼中有疑惑,也有光:“江川,回答我,你的這幅圖是從何而來?”
適才的意氣風發,眼下已經平複,江川恭恭敬敬地施禮道:“回夫子的話,此圖是根據學生從前在青州時候的師父描述以及學生看完的那三本水脈書籍繪製而來。師父雖是欝文為生,但師父喜水,年輕時曾遊曆天下,喜依水而行,時常與我說起過往,飽含對那段歲月的懷念,學生未敢忘懷,時刻牢記於胸。”
辛夷雖疑惑未消,卻頻頻點頭。
江川:“再加之學生看完了三本水道之書,便有了這幅三江水脈圖。”
其實,江川畫出來的水脈圖,恰恰正是父親與辛夷見麵之後,根據辛夷勘察所繪的水脈圖,憑記憶畫了出來。
這幅圖自小掛在家中,日日抬頭可見,江川早就已經熟爛於心,若非此時刻意收斂,不想讓辛夷起疑,他甚至可以將整幅水脈圖分毫不差地臨摹出來,再結合他這幾個月所看的水脈書籍,幾乎可將大瑨境內所有的水脈盡數繪出。
辛夷克製住了內心的狂喜,他現在越發確定眼前的少年就是他要找的治水人才,這個少年隱忍許久終於在自己麵前展露出了治水的天賦,他覺得時機差不多了,但是目下還不能操之過急,要等少年心甘情願。
他站在窗前,望著天上的浩渺群星說道:“此方天地,曆經億萬載,世間一切都隻作短暫的停留,我們終究也隻是過客,但這方天地總要有人守護,有驚世才華者,當為蒼生計,為後代計,方不負世間一遭。”
這埋藏心中的熱血豪言,此刻與一個少年人說起,耄耋老人並不感到絲毫的難為情,從看到那幅圖起,他就已經把這個少年人當成了自己的知己。
一向冷靜的江川突然麵露難色,低聲問道:“夫子,尚步亭因治水而死,夫子認為遺憾嗎?”
辛夷看著夜空,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道:“一人之死可救萬人,可受香火祭拜,為後世不忘,那便是神。”
江川:“若無人祭拜?若早被世人忘記?夫子以為還值得嗎?”
辛夷詫異地看著他:“你怎知世人會被遺忘?隻要有人談起,便是遺忘,就如你們此刻談論起他,還能說是被遺憾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