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暖霞年幼之時因為家中獨女,深受家人寵溺,卻並不紈絝。相反從小喜愛樂器的她,由其父藺弈道延請北野樂優大家傾心教導,不過十歲年紀已深得大家真傳,尤其一手奇疾九返二十七撥指法常常令聞者驚歎不已。
清和六年夏,恰逢北野三州三年一度祈雨祭即將隆重舉辦。北野三州地勢較高,終日豔陽高照,大旱雖數百年未遇,小旱卻時常有之,因此三州司撫便聯袂舉辦了這堪比春迎之節的祈雨祭,每三年每州輪流舉辦。上次是北仲州舉辦的,今年便輪到了北叔州舉辦,藺暖霞所在藺家祖宅就紮根北叔州。
這日,藺暖霞在屋中喝茶,貼身丫鬟悅兒興致匆匆跑了回來,給自家小姐說著街上熱鬧之景:“小姐,市集上來了好多外鄉人呢!那賣貨小郎攤上的都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東西,我給小姐帶了幾樣回來,小姐快瞧瞧!”說著從手臂挎籃裏取出三樣小玩意兒來,藺暖霞一看,有巴掌大小可以翻折的青銅小鏡,有似乎是東邊海裏貝類製作的一串頸鏈,還有一支用狼牙鏤空的小哨子。
正值好玩之齡,藺暖霞頓時便對這些東西愛不釋手,心裏直想飛去市集將好玩的東西盡數買回來,若錯過這次機會,還得在登上九年光景,到時候早已嫁作人婦,輕易出門實不雅觀。
時逢盛世,天下動蕩稍定,北野三州民風較朗,未出閣女子還是可以在街上拋頭露麵的,有彪悍的官家千金甚至穿裙騎馬於街上也無人品頭論足,指指點點。藺暖霞是可以出門的,可是她天熱之際從來不願意出門,她極怕熱。
原是八字皆陰的姑娘,陰極必反,每當天氣炎熱,體內似有火鍋蒸騰著五髒六腑,讓藺暖霞苦不堪言,她也不願與父母說上一二,因渾身燥熱而□□這般羞恥之語她是萬萬不能與父母說的。
好在家中祖祠周圍不知因何緣由很是清涼,所以每逢夏至之時藺暖霞便會央求父親從而搬到祖祠苑內小屋居住,其父藺弈道因其師告知鎮祠之物是天下難得的寶物,子嗣若常伴左右延年益壽肯定是有的,因此不疑有它,反而樂見。
俗語常言熱昏頭,家人的疏忽,自己的守口不語,最終藺暖霞還是被燥熱衝昏了頭腦,決定帶著那早已偷偷瞧過實則是一青牛玉像的鎮祠之物前往市集,她想著左右不過幾日光景,自己貼身帶著不讓別人發現,用完及時放回定不會為家人所察。
就這樣她帶著玉像攜著悅兒瞞著父母出了門直奔最大市集。
市集多熱鬧。北叔州城最大市集位址極佳,是官方所轄,南來北往東奔西走之人比比皆是,市集所稅足足占了北叔州每年三成之利。如今祈雨祭在睫,三州之販及周圍邊境屬國貨郎齊聚於此,所攜之物更是離奇巧怪,平時常見物隻占了一半不到。
吆喝聲,叫賣聲,滾滾車輪聲,嘈雜討價還價聲編織了鬧網。藺暖霞眼見眾多貨物琳琅滿目,喜不自勝,左挑右揀,不多時悅兒手中便提滿了東西,此時努力擠過眾多肩膀,跟上自家小姐步伐道:“小姐,差不多該回府了。再呆久了老爺夫人麵前悅兒不好交代呀!”
藺暖霞正自努力將眼光不舍的從一偌大籠中獅頭移開,聞言不耐道:“急什麼啊?還沒看夠玩夠,好不容易出來,你不是平日心心念念肴香樓的桂花腸嗎?今日午時便不回去吃了,小姐請你吃個夠!”
悅兒也不過比藺暖霞大了幾歲,是豆蔻初發的年紀,平日裏最好美食,此時被語所惑,扭扭捏捏總算還有一絲猶豫道:“不行不行······明早吃也行的······打包回去吃也行的······”
藺暖霞瞪了一眼:“桂花腸出鍋才美味這可是你說的!過了這村今後再沒那店,你好好考慮清楚了!本小姐是什麼樣的人?不說沒留,還倒細勸!這癮應你所勾,等我回去回了爹爹,仔細你的皮!”
悅兒唬得臉色不好看了,隻得隨了小姐,又往前走了一段,步入肴香樓中。
此時肴香樓中飲酒行令之聲眾多,悅兒護著小姐,在酒保指引下好不容易才尋得一處座位安身。方坐下便聽得看堂前倆爺孫正自說著書,大概是慣於行江走湖之人,衣著不顯,風塵仆仆,卻也整淨。
那年約六旬老者還算慈祥,坐姿筆直,左右手共俸一三弦胡琴,一板一眼說唱著當今較為流傳的《□□誌傳》,旁邊孫兒卻是女身,作半男裝扮,也算得眉清目秀,低眉順眼捧著銅食缽接受看客賜賞。
藺暖霞聽得起勁,著悅兒上前賞了三分銀角,那孫兒連連道謝,老者也謝了一眼。這邊已有酒保照方才吩咐送了酒菜過來,酒隻是尋常米釀,綠蟻稍多了些,多喝也無甚醉意,勝在水質甘爽清澈,倒也別具滋味。菜是四道熱炒,桂花腸一份,椒麻雞絲半份,鹵牛肉半份,黃芹翡翠紅藕菜半份,另有兩碗米飯,葷素皆有,令主仆二人食欲大振。
悅兒起身為小姐斟酒時,藺暖霞忽然注意到自己桌周之餘三桌食客竟各有特點。
前桌僅有一人進食,說進食卻也不妥,那人準確來說是在進酒。白衣公子風度翩翩,看不過廿許,酒量極大,麵前少說也有七八瓶肴香樓最知名的玉樓笙,已有五瓶東倒西歪貌似飲盡,另有一碟五香菽豆可憐兮兮棄於桌角,原是店家贈送之物這公子似乎不屑一顧,旁邊剩有半粒。
桌左近卻是迥然殊異情形,四位衣著相同漢子個個麵目猙獰,豹眼青麵,目露不善,一看便知不是良善之輩,正自呼呼吞著臉盆般碗中麵食,閑手還緊緊抓著刀,刀藏黑鞘,刀柄隱隱泛紅,頗似血痕,刀身乍看若有絲絲縷縷之黑氣,藺暖霞再定睛一看卻是沒了,心裏很是驚懼,望了一眼再不敢看,微偏了身偷偷瞧向身後之桌。
卻見那人相貌還算正常,麵白微須,唇上之胡兩端尤其長,像極了府衙裏的師爺,隻不過此人一邊吃一邊低垂了眼,偷偷看向藺暖霞此桌方向,臉上笑容竟帶一絲猥瑣。
藺暖霞順了他的眼線瞧了瞧,發現那人似在望著自己鞋底,嚇得趕忙裝作不經意翻了翻繡鞋,並未發現什麼,隻得作罷。倒是那人旁邊婦人也發現了這點,俏臉一寒,桌下手臂動了動,隻見得那人忽然雙目圓睜,倒吸涼氣,慌忙小聲陪著罪,手上不老實硬抓了婦人小手揉捏著。那婦人細看之下竟比藺暖霞娘親還貌美,杏眸紅唇,雲鬢青絲,渾身媚態,卅許嬌娘。隻是此時冷眼死死盯著猥瑣丈夫,未發一言,寒意早顯,正待發作,忽瞥見藺暖霞也偷偷看著,兩靨微渦表了歉意,麵色總算正常,抓起筷子用起午膳來。
藺暖霞一頭霧水,但腹中早已饑轆,隻得與悅兒一同吃將起來。
隻是待得盡餐之際,發生了一事。忽有一支筷子落到了她的腳邊。
藺暖霞猶豫了一下,正要彎腰撿起,卻看到一隻手早已先至,摸到了筷邊。藺暖霞不過十歲年紀,也未多想,隻將秀眉輕輕皺了一下,雙腿夾了襦裙,卻發現那隻手竟然不老實摸上了她的金蓮!
······
······
?!?!
“啊!——”藺暖霞急得叫了一聲,往旁邊隻一跳,隻聽得“啪”一聲悶響,懷中那包裹黃綢的青牛玉像掉在地上,牛頭顯於人前。
······
還是悅兒眼疾手快,迅速拾了起來重新包好塞入小姐懷中。藺暖霞俏臉早已通紅,悅兒也一臉怒氣,二女憤然望向賊手主人,赫然是那“猥瑣師爺”。
“猥瑣師爺”此時極難為情,正待討諒,其夫人卻不像方才那般抱有歉意了,紅唇稍動便先說道:“小丫頭尚不自愛,秀足於人而不知斂,也不要怪我家相公手殘了。”
藺暖霞主仆隻聽得怒火中燒,真是豈有此理,對方怎能倒打一耙,顛倒黑白?正待發作,卻見得那婦人纖手往桌上輕輕一按一提,頓時桌上陷了半寸,出現一小巧掌印,那婦人又悠悠說道:“還是不要胡攪蠻纏了吧?小孩子吃過飯該回家找尋爹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