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頤縮在祠堂的桌下,緊緊抱著懷裏的小貓。
她的牙齒在打顫,腿肚子也在發抖,鬢邊兩縷軟絲絲的發被冷汗濡濕了,貼在側臉上,顯得像風裏搖曳的白花那樣可憐。
玉渦色的盤金紗裙擺上滾了泥,還多了好幾個黑黑的腳印,她咬緊了下唇,把裙子往桌下又拽了一點。
祠堂外隱隱傳來兵戈相擊的聲音,其間夾雜著女人的嚎哭,聽起來像是二姐姐,沒想到平日裏最是拿腔作調的她也會發出這般淒厲的、絕望的聲音。
寶頤抖得更加厲害,在桌下蜷縮成一團。
怎麼會這樣……
作為唐府最得寵的千金小姐,她不是不知道阿爹在奪嫡之戰中站錯了邊,得罪了剛上位的新皇,可是她沒想到清算會來得那麼快,那麼急。
舉家下獄,三族流放,謀反的大罪之下,先祖戰功赫赫,顯貴無雙的靖川侯府頃刻成了階下之囚。
抄家的人來得太快,阿娘隻來得及將她慌忙送至祠堂中,在一片兵荒馬亂中,阿娘握住她的手,告誡她從現在起,一步都不能踏出這間屋子。
“為什麼?”寶頤抱著自己養的小貓,無措地蜷在供桌下望著母親:“阿娘,我們沒有做錯事,為什麼要藏起來?”
母親張氏眼圈泛紅,撫摸她柔軟的額發,哽咽道:“祠堂乃是莊嚴之地,進入此間,那些賊匪多少會有些顧慮。”
“來抄家的是裴振衣,”哭過後,薑氏決然蓋上供桌的桌布,咬牙道:“阿娘絕不能讓你落入他手中!”
裴振衣。
寶頤已經許久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
記憶裏最後一次見他,是在恭迎新帝入帝都的時候,他佩了金錯刀,一身玄色勁裝,騎在高高的玉花驄上,英姿勃發,身長玉立,天地造化鍾秀於一身。
隨行的武臣們都通身血汙,風塵仆仆,唯有他的皮甲幹整齊潔淨,配他俊美出眾的容貌,更顯得天生一段瀟灑風流,衛兵隊路過平康坊時,滿樓紅袖皆為他一人而招。
那時天街上人聲鼎沸,天光刺眼,她逆著陽光呆呆地注視著他,目光從他的胸口往上移,移至頸側的疤痕,狼牙做的項鏈,最後落在他的眉眼上。
這雙眼比少年時更加鋒銳,可形狀卻未變,還是下垂而無害的模樣,曾在很多個夜裏瑩瑩地盯著她,好似家養的狼犬趴在主人身邊,隻要主人一聲令下,他就能獻上他的今生與來世。
寶頤忽地無端感到一陣眩暈。
身側的未婚夫薑湛察覺到了她的不適,關切地托住她無力的身子,輕聲問道:“猗猗,可是陽光太盛,刺了雙眼?”
寶頤怔忡地搖頭。
刺痛她的不是陽光,而是……那個突然變得很耀眼的人。
一別經年,裴振衣似乎不再是獨屬於她的小土狗了。
離開了侯府後,他陰差陽錯成了新帝手中最鋒利的刀,她聽父兄說,皇帝授予了他神都衛指揮使之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地位超然,遠非自家一介沒落貴族可比。
舊日種種皆成土灰,再見已是陌路。
見寶頤神態沉重,薑湛目露擔憂之色,伸手試探她皓白的額頭:“……怎麼了?難道是身子有恙?我帶你回去歇歇罷。”
他的手觸碰到寶頤額頭的那一瞬,騎在玉花驄上的男人似是有了感應一樣,猛然轉過頭來,目光隔著重重人海,死死釘在薑湛的手上。
寶頤也下意識看向了他。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彙,他麵上無一絲表情,偏偏目光陰鬱至極,似能把她剮出一個洞來。
寶頤的心突然一空。
她揮開薑湛,好像做了錯事被抓現行的小孩。
不過隻是一瞬而已,男人漠然地收回了目光,此後,再也沒往她的方向多瞧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