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來時正是盛夏,正值荒原的旅遊旺季,旅行者絡繹不絕的時候。那時荒原的酒吧裏已經住著兩個離家出走的女高中生,一個流浪詩人,一個流浪樂手,兩個來自A市的大學生。
方書試著去回憶那個夏季的所有細節。他記得安是穿著一件寬大的灰色帶帽衫和一條同樣大得不合身的卡其長褲,背著她的大熊出現在公館門前的。安當時看起來很疲憊,眼睛卻還是明亮。
這裏是旅館麼?
不是,這裏是酒吧,不過這兒也外租房間。
四五點的天色,就算是在夏季,也是黯淡的,隻不過那淺灰的邊緣會淡淡的泛點藍。早起的方書在二樓站了許久,一直看著這個瘦小的孩子從天際走近。孩子背著大熊在荒原的大風中一點點挪動的模樣,像一片隨時會飛走的葉子。這片葉子拖曳著幾絲微涼的風聲來到公館門前,她要租房間。
安那時才十五歲,可看起來年紀還要更輕,麵色又蒼白,還背著一個憨態可掬的棕色大熊包。那隻熊幾乎占據了她單薄背影的所有空間。這一切讓她看起來都不像是一個旅行者。於是方書第一眼的判斷是,又一個離家出走的小孩。
因為時間之城的傳說,荒原成為了流浪者和頹廢少年的聖地。每年的夏天,方書總是可以遇見很多像安一樣,神情疲憊間又有幾分希冀的孩子。他們之中的有些人,會在這裏住一整個夏天,有的在確信時間之城真的隻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境之後,就會回家去。
安住的那間房,原來是方書套間裏的儲物室,隻有在盛夏客人多的時候才會作為客房被騰出來。安在那間房裏住了半個夏天,一個秋天,一個冬天,然後五年。房間的四麵牆被安貼滿了大熊和各種糖果的照片,看起來像個照相館,像個玩具店。而儲物室再沒有變回儲物室。
現在讓方書去回憶那個夏季,真正能夠稱作信息的隻有這些了。其他更多的隻是畫麵而已。一幀幀色彩清淡的畫麵,有從記憶深處散漫起來的灰。安坐在公館門前的樓梯上擲石子。安在台上漫不經心歌唱。安在沙發上蜷縮著睡去。這些畫麵一點點累砌成了關於安的記憶的房子。
而如今回過頭想想,這房子就像安本身一樣,太過單薄。
最初的時候,方書以為安是受了時間之城傳說的蠱惑才來到這片荒原的。就像來到這裏的大多數人一樣,就像方書自己一樣。方書在年紀比安還小一些的時候,就來到了這裏。也是為了尋找時間之城。可是時間之城沒有找到,他卻成為酒吧的大提琴手。
時間之城被故事安放在荒原的草海裏。草海方書進去過許多次,自己獨自進去,作為向導進去,都不曾發現什麼城池的影子。草海裏隻有一些亂石堆,不時的出現阻擋探險者前進的路,而在他們離開時又作為路標而存在。
那年夏天方書隻進了草海一次。作為向導,和安一起。方書以為隻要讓這孩子接受時間之城隻是一個神秘的符號,離家出走的她就會回家去。
那些石頭是路標。安從草海裏出來後,對方書說道。
恩?方書不知道安要說什麼。
是路標呀,去時間之城的路標。安目光灼灼。你沒有發現它們排列起來像鳳凰的尾羽麼?
方書一時無語。他想了一會兒才答道,以前就有人這樣說過,還有人拍過俯瞰照片呢。可這不過是對傳說的附會,沒有什麼依據的。
可是,時間之城本來就是沒有依據的東西。安很認真的說,神情卻像是在與自己討論。安總是那麼認真,做什麼事都很當真。可是這種認真是按照她自己的邏輯進行的。方書因此常常覺得與安處在兩個平行的世界裏。可以相望,沒有交集,無法溝通。
安在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成為了酒吧的歌手。她在台上隨意的哼唱被流浪詩人形容成了荒野的月色。從摩沙玻璃窗中透出的荒野月色。詩人還把這句話寫在了供人留言的牆上。方書其實不太喜歡那個詩人。因為安對他說,是流浪詩人告訴她尋找時間之城所要做的隻是等待。這讓方書想起了酒吧曾經的一個老大提琴手,他因為某一個人的這一句話,等了六十年。
但不管如何,安還是留了下來。而已往年年夏天都來的詩人,卻再也沒來過。
方書坐在公館前的樓梯上。那是安從前喜歡坐的位置。方書個子高,所以就算是坐著,公館前雜亂的灌木也無法阻擋他的延展的視線。可如果是安坐在這,大概是什麼也看不見吧。
遠處是草海,然後是近晚淡藍的天。視線一層層拓展,但始終也不見有什麼城池的模樣。
方書抬起手,一個綠色的橢圓玻璃墜子連著線從他的掌心滑落,線的另一端在他的指尖隱沒。墜子的顏色和質地讓方書想起了那種廉價的酒瓶底。可墜子的表麵卻有種不該有的溫潤,像是一直都被誰的溫度溫暖著。
但它一直是被掛在安的大熊上的。安那麼寶貝她的大熊,走到哪都要背著,睡覺是還要摟著。安允許方書摸她的腦袋,卻從來不準方書碰大熊的腦袋。她曾經一本正經的對方書說,大熊是哥哥,哥哥的腦袋是不可以摸的。
方書看她認真的表情,當時就笑了。笑就笑吧,反正依舊是無法溝通。安有自己世界,自己的邏輯。那不是方書能夠理解的。但就算是這樣,方書依舊喜歡這個小孩,喜歡這個瘦弱蒼白的,眼睛明亮的小孩,這個仿佛誰的一個擁抱就可以將她淹沒的小孩。
安對方書的這種喜歡,可能是無法接收到的吧,她有那麼一層那麼堅硬的殼。也許在安的眼裏,方書大約就是一個高而瘦,喜歡嗬嗬笑的男子。一個拉大提琴,穿白襯衫的男子。或許還還是個英俊的男子。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呢。如果還有什麼。安怎麼會走得這樣幹淨。隻剩下滿屋子的相片和一個遺棄在荒野上的玻璃吊墜。
大概是半年之後,也就是安來這的第一個春天,方書帶安去放風箏。那天的風很勁,風箏本該很容易就能飛起來,可在安的手裏,風箏卻像一隻翅膀被打濕的鳥兒,始終在很低的地方盤旋。倒是在荒野中來回跑動的安,好像隨時有可能被風帶走。方書一直在旁邊看,然後笑。
遠處是還未完全從冬天寒意中蘇醒過來的泥土顏色的草海。天空是混和著陽光顏色的幹燥的藍。空氣中有一股隱隱湧動的力量。
安呼哧呼哧的跑過來,跑到方書的麵前說,大熊累了,你背它跑吧,你背得動麼?
當然。方書不假思索。
可是大熊要我背啊。安一臉的認真,絲毫不像是在開玩笑。方書愣了愣,然後會意了。他彎腰背起了背著大熊的安。安手裏拿著那個老是飛不起來的風箏。於是這一奇特的組合在春季的荒原上開始奔跑。
風箏飛了起來。方書聽見耳邊的線軲轆一圈一圈的轉動,聽著它“哢”的一聲轉到盡頭。他還聽見安格格的笑。聽見自己的呼吸聲穿梭於風聲之間。風箏飛得好高好高,變成了一個黑色的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