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從方書的背上跳了下來。她對著氣喘籲籲的方書笑,又仰起頭眯著眼注視那個飛翔的黑點。
許久。安看了許久。臉上的笑意開始淡去,就像在暗夜裏逐漸睡去的花朵。她的身體背向著方書,裹在寬大的黑色毛衣中。大熊緊緊貼著她的背,臉上有與她類似的執著的表情。
那是方書第一次想擁抱安。可走到近前,動作卻變成了用手去摁住安在風中亂舞的短發。他的心一下一下的跳動,帶著一種抽搐的痛感。掌間柔軟有著幹草顏色的頭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模糊了方書痛楚的焦點。
方書看著安用手將風箏的線扯斷。那個黑點因此越飛越高,直到最後,完全被春日的藍天吸納。
安的手裏隻剩下一個孤零零的線軸,一小截斷線在風中飄搖。方書看著安的神情又恢複了往日認真的模樣。
風箏會不會飛到時間之城去。沉默了許久。安問道。
方書想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有回答,對於安的問題他總是很想回答卻不知道要怎樣回答,風箏為什麼不可以飛到時間之城去呢,如果那座城池真的存在的話。
春天不僅是放風箏的季節,也是酒吧的灌碟季。每年這時候方書就會把公館頂樓的錄音棚打開,讓樂手們演奏前一年所學的曲子,並錄下。一年一碟。然後克錄多份放在酒吧的吧台上供人自取。
整理前一年的曲子,或是寫新曲。春天就會這樣過去。酒吧的確是被稱作酒吧而存在著,但它似乎更像一個音樂工作室。因為隻有在夏天,草海最茂盛,最像是能夠藏住一座城池時,這裏才會出現顧客盈門的景象。到了秋天或許還會有稀稀落落的幾個客人,可是冬春兩季,荒原上就隻剩下方書這些長住在酒吧裏的人。因此一年中他們有大半年的時間是演奏給自己聽。這大約也是為什麼他們能夠保持清淨的心境,一直甘心與寂寞的時間之城相眥臨的原因。
這間幹淨安詳的像是時間一角的酒吧的主人,就像時間之城一樣,一直隻存在於傳說之中。方書手中的鑰匙,是老大提琴手離開之前留下的。那個大提琴手真的已經很老很老了,因此他必須主動去尋找時間之城,去結束哪個自年少時候就一直存在的等待。他也沒有見過酒吧的主人。可是有沒有見過又有什麼關係呢,荒原一直處在這樣穩定的狀態,有人到來,就有人離開。
可安到來的那將近六年的時間裏,並沒有什麼人離開。這是不是早就暗示著安本就是一個短促的存在。方書終於明白那時心中不安的原由了。或許他早就意識到,安不屬於這種穩定的狀態,荒原不是她的世界。安的世界分成兩半,一半是大熊,一半是她自己。安背著她半個世界到處行走,就像一枚小小的蛋,被容納卻不被影響,完整而封閉。`
今年的灌碟季快要結束了。從安出現時算來,現在是第六個春末,也就是她消失的第三個月。這三個月來,方書漸漸習慣以安的到來和消失作為計算時間的參照點。是不是該為安創造一個新的紀年方法,方書開玩笑的想,就叫安紀元好了。
春末的酒吧開始準備進入運營狀態。此時的方書正站在吧台裏做一些很細碎的事。比如說整理曆年灌的碟,或是用原子筆畫出用於記錄客人信息的表格。其實做這個表格有什麼用呢,大概沒有幾個人會往這上麵填真實信息的吧。
新來的小提琴手正在房間的另一頭獨自練習一首叫《水鳥》的曲子。他拉得不太連貫,有時會停下來研究樂譜。小提琴手所做的那個位置正對著落地窗,午後的天光灑落進來,在他的臉上勾勒出幾片清晰的陰影。
方書覺得小提琴手認真的神情似曾相識。他低下頭從架子上挑了一張碟放在播放機上,搭上針,《水鳥》的旋律就從那古舊的針尖下流淌出來。
《水鳥》是方書在房間裏寫成的。那是安到來的第三年的秋天。方書的桌子向來是靠窗放著,因為從那裏可以看見草海,看見原野,也可以看見坐在公館門前擲石子的安。安喜歡把一塊塊石頭丟進灌木叢,聽著它們發出啪啪的聲響。她懷抱著大熊,一個人也玩得很開心。
在台上的時候,安也曾跟著樂隊輕唱過《水鳥》。歌詞是她現編的,是一些毫無意義的詞彙的組合。安的歌聲當然好聽,可是她從來不讓方書把她的聲音灌進碟裏。所以現在從針尖下流淌出來的《水鳥》,隻是《水鳥》而已。
房間裏擺著幾張或大或小的橡木桌子,還有幾張同樣質地的長凳。牆上掛著《時間之城》的劇照和女主角的照片。它們都被放在樸素的原木相框裏。
牆上的其他空間則被淩亂的字跡填滿,一些塗鴉,一些隨感,或是幾句詩,一小段旋律。流浪詩人就曾墊著椅子,在牆的頂端寫下對安歌聲的評價。安也學著他的樣子在其旁邊畫了一隻熊。那些字和這隻熊襯著淺咖啡色的牆底,意外的起到了裝飾的效果。
一曲終了。要再來一遍嗎?方書問。小提琴手並沒有馬上回答。方書回轉的目光剛巧觸摸到了牆頂上的熊。於是神思就在午後明亮沉默的天光中渙散了。
等方書回過神來,卻發現小提琴手也正以一種專注的目光凝視著那隻熊。他的眼裏流動著不確定的光影,像是夢境邊緣的碎片,正緩慢的聚攏。
哥哥。大熊。
是光線還是濃霧。眼前的白色像是閃亮的融化了的白銀。
畫麵又被拉回了酒吧。酒吧裏依舊是明亮午後。方書依舊站在吧台裏,但那個小提琴手,卻不知去了哪裏。
那緩慢聚攏的光影,聚成了一道門。門內太過耀眼,方書隻能依稀看見一個微笑的孩子,懷裏抱著比她自己還高一個頭的熊。
她說,哥哥,大熊。
方書用目光搜尋哪個小提琴手的身影。房間裏沒有。落地窗外的原野沒有。
方書感覺自己的心,正從那種突然暫停的狀態中慢慢恢複過來。
那光芒聚攏起來的時候,時間也停止了吧。他想。心髒在他的胸腔裏,一下又一下,有力地跳動著,提醒他,世界是真實存在的。
哥哥。大熊。
安,這可是哥哥贏來的大熊,安要好好保護它。
恩。安微笑著,用力的點了點頭。
遊樂園裏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安又抱著熊,行動不便。哥哥隻好抱起安向前走。
安抬頭,看見不遠處的彩色摩天輪正緩緩的轉動。安對這個酷似波板糖的機器並沒有什麼好感。她害怕太過巨大的東西。
安摟緊哥哥的脖子,把自己的臉貼在哥哥的臉上。像一隻小小的考拉,緊緊依附著屬於它的那棵樹。
色彩鮮豔的小醜在人群中手舞足蹈。
拿著粉色棉花糖的小男孩牽著媽媽的手從他們身邊走過。
還有神情親密的情侶在入口處等待坐上摩天輪。
安的目光四處穿梭,但這一切卻沒能夠緩解她的緊張。哥哥像是安撫似的,在這時開口說話,他說,安可以在大熊裏放很多東西呢。安要放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