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是憐天獨的師徒緣太過奇妙,無論是當弟子時還是已為人師,兩方人都不是什麼走尋常路的尋常人。
他師父不提也罷,和真人估計上輩子是個幼兒園園長,幹啥啥不行就指著多撿徒弟給他養老,憐天獨帶孩子幾百年快帶成校長,每次都有種開閘放小雞的感覺。兼之子有孫孫帶子,子子孫孫無窮盡也,現在仙門底下指不定哪一個小孩兒就是誰誰誰的徒弟誰誰誰的小孩兒,隨便指個出來都沾親帶故的。憐天獨憑空升出幾十個輩分,從廣陵的前輩變成大家的長輩,自覺都比同齡人老了許多。
也是由此側麵說明了人隻要活得夠久,就夠老。
憐天獨於是完全不想再繼續養小孩兒了。
憐天獨苦於幼兒園職工保障不完善,沒有五險一金不說,還得自行發展經濟補充園費,用真金白銀填補老父親的育兒夢想,比007社畜還要慘。憐天獨徹底打碎了早年那點兒師徒戀的妄想,已經不抱什麼收徒的希望。
憐天獨某次照常大包小包回家探親,好像流浪在外一年春節才回一次家打工的仙飄,回家時,在家門口前的台階上又看到一個小黑點兒在爬台階。
那人努力攀爬的身影十分眼熟,斷塵緣一萬多階的關口,四周盡是雲層。除開他以外,廣陵中人能爬的不願意爬,想爬的爬不動。他一開始以為是哪個貪玩跑下來弟子被卡在這裏了正準備偷溜回去,總也不可能是趨盈盈回來懷念童年,近了才發現,那是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
一位人間的老嫗,綢緞衣飾棉錦袍,應當是富貴人家。但她發已蒼蒼、脊背也已佝僂,眼皮沉重得似乎下一秒就無法再睜開,皺紋爬上了她的每一寸肌膚,又因老化而皸裂,全身都是時光流淌過的痕跡。她努力挺直了背,拄了根拐杖,即使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艱難,但她仍盡可能去維持最體麵且最尊重的姿態,緩慢地朝上一階一階爬著。
憐天獨一眼便可看出,她大限將至,元壽已盡。
他下意識回望,這裏是斷塵緣一萬五千三百四十階,當年的趨盈盈體力充沛又是仙門之軀,堪堪也隻爬過了兩萬多一些。凡世中,尚是年輕力壯正當年的青壯年都未必能上得來這斷塵緣,一個將死的富貴老人,又是怎麼能一步一印地爬上來呢?
隨著年華老去,人體機能下降,器官也逐漸老化,憐天獨要走近至她身邊,她才能發覺。
憐天獨本想開口詢問,但一想到眼前的老人鐵定還沒自己年長,就突然不知用什麼稱呼,問候也給梗在喉嚨裏,一時沒開口。反是那老嫗開口緩緩道:“是仙山上的仙人嗎?”
凡塵路遠,她甚至不知此處名何,就一路爬了上來,遙遠雲端中,身已蒼蒼,唯有靈魂腳步不停。
憐天獨說:“不是仙人,隻是求道之人。”
老人聽到答話,像放鬆似的深喘一口氣,終於體力不支,隻好緩緩地坐了下來。
憐天獨不急著走,見狀便問:“還要前行?斷塵緣三萬三千階,此處未過半。”
老人便笑:“求道之人算了,仙長啊,仙長看我壽數幾何?”
憐天獨沉吟了一會兒,想想還是如實回答:“命已將近,若安享剩歲,大約還有月餘。”
老人聞言笑得更收不住,笑到了頭,才緩緩說著:“錯了。”
老人從隨身口袋裏取出一個茶餅,問憐天獨:“仙長吃嗎?”
憐天獨想了想,便同樣坐了下來,和她共分了這個粗陋的茶餅,茶餅有些幹澀,甚至可說難以下咽,但入了腹中,便有飽腹感。
一起吃完茶餅,老人又說:“仙長,我體力微弱,僅有一口袋,帶了七天的糧食,”她展開隨身空癟的布袋展示給憐天獨看,裏麵已經空空如也。“剛才的茶餅,是我最後一口糧食,天梯高入雲端,爬到此處,我幾近力竭。”
老人笑道:“如此,仙長看我幾日好活?”
憐天獨看著白亮的天色,太陽還在雲層的另一端,周圍涼氣四漫,還沒升起來。
他說:“日落以前。”
“是嘛?”老人笑著驚呼,“那就隻能往前了不是?”
她吃完了最後一口糧食,整個人反而輕鬆了起來,似乎那個維係著她生命之源的布口袋才是她渾身上下唯一的拖累。她現在擺脫了拖累,人輕鬆暢快,看起來似乎年輕了不少。
她坐在地上休息,思考了好一會兒,問了一句:“仙長,若我死在天梯上?屍身如何?”
憐天獨心說你這一路的垃圾怎麼處理的,一邊回答:“凡泥肉身,風吹過便塵埃腐化,鳥飛去便蒼鷹啄食,靈魂死去,肉身混雜在其他生命中,成為其他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