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26章 黃粱(1 / 2)

那個夢境從他們走上橋開始,現在恍然夢醒,行至橋中,比黍米蒸熟的時間還要短暫。

他茫然看著前麵的人,看著他手中的繩索,又看著自己的雙手。身上的冷汗一直往外冒,他分不清今夕何夕,亦分不清自己姓何名誰。他慢慢伸手捂住了臉,絕望哀嚎:“所以我到底是李尊?還是停桑?”

故事從他們抵達城下開始出現分歧,頭一次與家中脫離的停桑並沒有發覺不對勁的地方,他之前為著重重原因,不關心家事,隻磨煉自身,遠離了家中,一切聽憑李尊指揮。可李尊也僅是個初探世事的稚兒,第一次落入俗事中,便是戰火的高難度,同樣迷茫著焦頭爛額。

怕與家中失聯,他們決定在城附近駐紮下,等城中的消息。

沒有危機感的停桑沒有寸步不離在李尊身邊,隻是分頭打探,能夠看見彼此就行。李尊同樣是遇見了衣衫襤褸的小孩兒,小孩兒同樣懵懂又無知地發問。而這一回,沒有經驗的李尊沒有避開人群,而是當麵將吃食給了小乞兒。

不用那個導火索挑起一切,紅了眼的人群自發湧在他身邊,李尊開始慌了神。麵對浪潮一樣的人群,幾個人的抵抗起不了任何作用,他們無奈隻能將帶著的食物分發,可同樣杯水車薪。

帶來的食物分完了,一些人吃了,不夠,更多的人沒吃,看著旁邊人嘴角的殘渣,看著食物箱子裏空空如也,再看著明顯是飽飯足食的小少爺,看著的眼睛一個個都紅了。不知是誰推搡了誰一把,人群開始發瘋,於是悲劇就開始了。

停桑距離李尊有一段距離,當他意識到發生什麼想回身救護時,為時已晚。不僅僅是李尊,他們開始吃身邊的人,老弱病殘,或是在爭奪和殘殺中受了傷。隻要血肉,他們大凡不會放過。

城外已是人間地獄,停桑迷蒙中朝遠處看了一眼,城門不動如山。

停桑想要趕到李尊的身邊,卻被他們的互相廝殺波及,傷到了腳,於是他的腳也沒了。他以為自己也要死在這些瘋狂的野獸口中,卻被那女瘋子拖走。

女瘋子已經神誌不清,恍恍惚惚的,大約她的孩子也是沒了腿的,瘋瘋癲癲中,把停桑也當成了她的孩子,拖到遠離城人群的地方保護了起來,他因此撿了一條命。

停桑腿上的傷口反複感染,腿骨不知被誰扯去,他發了高燒,又被疼痛折磨,睜眼的時間越來越少,氣息一天天的微弱下去,眼看就要咽氣。女瘋子隻以為他是餓得狠了,給他去找了吃的。停桑昏昏沉沉,不知她離去了多久,隻知某一天,她突然回來了,還帶著一顆血淋淋的心髒。

停桑當即嘔了出來,多日未進食,隻能嘔出胃酸,他連連後退,但虛弱的身體也無法抵抗女瘋子的動作。他吃了那顆心髒。

他或是怨恨或是惡心,或是痛苦或是絕望,他無法否認,那顆心真的救了他。哪怕是吊著一命,他都沒能死去,他於是又得在這地獄般的人間苦苦掙紮,直到被長久的痛苦磨滅了理智。

後麵的事情就沒有太大的分別了,直到長夢方醒,他終於意識到那顆心髒,曾是屬於誰的,曾在誰的胸腔中跳動。

惡心感從胃中胸洶湧滾,幾乎快吐出來,他低著頭問:“這是什麼?”

憐天獨回頭看了他一眼,停在橋中,能感受到橋底因河水湍流的震動:“你聽說過枕中記麼?”

“黃粱美夢”。他作為停桑確實不曾聽過,但他作為李尊卻在記憶留下了讀過的書的痕跡,又被過目不忘的停桑謄了過來,他因此無法分清。

“那是人間的一個傳奇小故事,仙門裏不知看上了哪裏,總也拿來當作試題考核,還算是耳熟能詳的故事。”

這邊的世界原先是沒有這個故事的,自然憐天獨寫書的時候偶爾寫出來的課外材料,拿來哄師弟妹們,集成一冊就去賺外快。他也沒好意思署自己的名,隻說是收集來的民間誌異故事,在這一頭就叫《山人集》。

人間百年,輕易迭代,瑰麗的文辭及幻想如光不肯黯淡,就這樣一代又一代的傳了下來,成了小孩兒們鍾愛的故事書。

騎著青色馬駒的年輕人落魄不得誌,落腳客店時,遇上了呂姓鶴發翁,店家正在梁下蒸著黍米。年輕人感歎生世困於天地,尚苟且偷生,鶴發翁便借他瓷青枕,請他枕於夢。夢醒後,年輕人辭別鶴發翁,一路交上了好運。娶了領地中的美麗女子為妻,又考取高官擁厚祿。出仕高官未久,因小人構陷,被聖人貶謫。幾年勞碌,又被聖人再次重用,位極人臣。當是人生極意之時,同僚誣陷謀反勾結,一道旨意,便是家滅人亡,隻幸得有人求請,保得一命。再之後,冤屈洗淨,得回高位,榮華富貴一生,卻纏綿病榻而去。

生死夢醒間,年輕人方結束長夢,睜開眼正是鶴發老翁,還是他落腳的客店。三起三落的人生,又是壯年得誌到枯藤老叟,梁下黍米未熟,而一生已經盡了。

花好月圓、堂下雙燕是假的,子孫奉孝、天倫之樂是假的,痛失所愛、情深無處是假的,唯有重複一遍又一遍的痛苦和哀嚎聲是真實的,那些舌尖嚐過的苦,苦到夢醒之後仍在發麻,是真的。李尊度過一生,而停桑還在人間輾轉反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