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桑說:“我不明白。”
不明白為何這一生,苦這樣多。不明白又為何這一生,還未展開,便已落下卷軸。
老黃牛沉默不語,隨著眾人的沉默邁開腳步,一步一步地走了。
他改了名姓,叫做李桑,拜了憐天獨為師,入了廣陵,去過仙山,見了從未在夢中見過的洞天福地。
李桑苦於世故,卻常在世俗中,騎著一頭老黃牛,青衣布衫,便天下哪裏都去得。他一年到頭很少回一趟廣陵,偶爾回門不是有人喊的就是回來聽課,又或者講道授業在紅塵中的所得。以至於廣陵內有不少弟子都不識得憐天獨的這個二弟子,講課時小弟子們總以為是來學術交流的。
有人在世間見過他,他總是溫溫吞吞的語氣,不緊不慢的性子,溫潤又愜意,眼眸中盡是天真不知世故的影子。他騎在老牛身上,長衫下,眾人一無所覺,隻以為他是哪家的公子先天不足,不曾遭遇這樣漫長的苦難。若有人問及,他就會說一個故事,從來都不一樣,隻是苦難未盡,美夢不醒,添油加醋地像個說書人。
有人感歎不幸,有人慶幸大難不死,而零零總總,都是聽故事的人。
他帶著一個故事走向下一個故事,若有人問他一句,求他一個請,大凡力所能及,他都會伸手相助。
廣陵每五十年都有紅塵旅遊團,小弟子們未入世俗不知世故,也算不上遊曆,就是來俗世逛一圈。有些弟子出身俗世不以為意,但也修行許多年,遠離人間煙火氣,很是懷念。有些小弟子出生仙門,與俗世遙遠,雖人心多相仿,但旅遊團總是興致勃勃的,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總歸是新鮮。每次的紅塵旅遊團都有仙長帶隊,然後師兄們實行一對一製度帶小弟子,不然一個團紮堆出現未免顯眼。
那一年仙緣事件波及的後續事故仍在持續影響仙門,廣陵有些人手不夠,當下的情況不能放任小弟子們亂跑,又不忍心辜負小弟子們的期待,於是廣陵當年到處抓壯丁。
憐天獨也拜托了李桑,李桑自然是答應了,他雖入仙門不久,自己都能算上一個小弟子,不過已是青年身姿,又是直係門下,充個數還是可以的。
小弟子興奮非常,雖然是不認識的師兄,但是師兄性格溫和,又好說話,還會講故事,他很快就和師兄混熟了。師兄不良於行,他得照顧照顧師兄。
李桑也很喜歡這個嘰嘰喳喳的小弟子,就讓他牽著繩子走在前頭,領著自己,去了很多地方。
他們路過江南,江南又是煙雨朦朧的時候,忘記帶傘便容易沾一身濕襟。小弟子牽著繩到一家附近的茶肆暫時落個腳,茶肆外麵像是籠罩上了一層紗。
茶肆沿江,正是賞江景的好風光,李桑要了一杯茶,靠在柱子上不知想什麼,天□□晚,連老黃牛都昏昏欲睡。一杯暖茶入腸,胃口都被暖懷,他看見江口有女子持傘,向遠方漁船船家招手喊船,李尊一愣,下意識就微微起身。
然而隨後,被雨淋得有些狼狽的男子匆匆跑過來,跑到江口,自然而然地鑽進女子的傘下,女子就遞了帕子給他,還小聲嗔怪著,那嬌俏的容顏大約是一直被糖水蜜意的愛重著,才顯得人都輕快很多,像一朵花兒一樣,一直綻放至如今。
漁船過來,兩個人攜著手上船,握著的手一直都沒放下,很快就搭著船走了。
李桑看著看著,坐回原處,將暖茶一飲而盡了,老黃牛懶洋洋地打著盹。
小弟子注意到李桑的動作,奇怪地問他:“師兄?怎麼了?”
李尊搖搖頭,隻說:“沒事,看那邊的姑娘有難,一時出了神。”
小弟子回過頭,隻見江麵上漁船中,一對恩愛的夫妻坐在雨蓑遮蓋的船頭,老嫗麵上溫柔情意,為身旁的老翁整理打濕的頭發。
小弟子:?
李桑之前也問過憐天獨,那道“枕中記”考題主要考什麼。憐天獨說考很多啊,方方麵麵的,什麼考題都有,出題者最擅長一題考天下萬事。比如考你對這個故事的感想,你對這個事有什麼看法,又比如考如果是你遇上鶴發翁你應當如何處置,學術一點的還有的考黃粱枕的製作原理。
李桑問說師尊之前考過嗎?
憐天獨說故事在他入門很久後才出的,沒輪上他,但是做過考官,順便就答過考題。
他還記的那道題是:你覺得黃粱一夢對盧生影響如何?
憐天獨想了想,說,那想必,是很痛苦的事吧。
李桑:?
李桑作為受害者,雖然沒有經曆自己的一生,但或許也是別樣的解脫,得知答案,就有些迷茫。
憐天獨問他:“大夢初醒時,你覺得他是遺憾多一些,痛恨多一些,茫然多一些還是僥幸多一些呢?”
李桑愣住了。
憐天獨道:“我有時候想,那老翁可真是極殘忍的人。人尚年百歲,就足夠脆弱,一顆心隻有百年的容餘。他得了黃粱一夢,浮光掠影淺嚐了一生,耗盡了年華中的心血,日後如何熬過剩下空虛的百歲呢?”
求道去來求去,輾轉也不過是千萬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