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昭儀分娩前,永安宮已經開始進入一級全麵戒備狀態,不進不出,層層封閉,密不透風,一應相關人員在永安宮待命,時刻準備著。
老皇帝天子之尊,不可撞見婦人分娩血事,自然不在永安宮內。他在永安宮旁天子居,隻消坐著等宮人傳來消息,最後才決定是否動動他的尊駕。
武昭儀垂下眼眸,有汗珠從她額上滾落至長長的睫毛間,汗珠氤氳了視野,她眼瞳中閃著藍色的幽光,像一隻飄動的螢火。昭儀室內不似室外大張旗鼓,隻留下了昭儀信得過的親近幾人此刻在忙動。殿內重歸沉寂,隻剩下女人沉重的喘、息聲,她失了太多力氣,汗水流成小河,近乎昏厥地倒在綿軟的厚枕墊上。那孩子甫一落地就被旁邊的宮女接去,立馬用輕薄的紗捂住了嘴,擦拭幹淨汙物,將人世的第一聲哭喊留在了口鼻間,她好似一點兒也不怕把嬰兒捂不出氣,使得哭聲輕微至幾不可聞。
殿內外間,有擅長模仿聲音的口技者仍在學著女人的聲音哀哀叫喚著,宮人忙碌的跑動,和低聲交流呼喊的聲音,可裏間的人隻是沉著身做自己的事,低頭垂目,對於一紙之隔的吵鬧無動於衷,忠實地擔任著木偶的角色。
殿內裏外一尺之隔,彷如一個切割開來的世界。
昭儀半抬了抬眼皮,吃力地爬起半身,雖沒開口,但身周的大宮女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走上前來將懷中抱著的嬰兒遞給昭儀看了一眼。
武昭儀歎了口氣,失力地倒了回去,她抬手捂住眼睛,悶聲念叨著:“我早知道天從不眷顧我。”
那是個女孩兒,被壓抑了哭聲,尚且不知險惡一身,命途多舛,隻知道非得哭出來不可,然後憋得滿臉潮紅。
憐天獨早在武昭儀的打點下易容成她親近的宮女提前混入永安宮,此刻他盯著那宮女懷中的小孩兒肉肉的手腳半晌,還是忍不住上前低聲道:“給我吧,不會讓她出聲的。”
大宮女回頭看了眼武昭儀,得了昭儀點頭,才將孩子遞給他。
說來也奇怪,那小孩兒像是知道一般,到了憐天獨手上聲音便更弱了許多,抽搭著兩下便停止了哭聲。憐天獨用袖中香一籠,她便昏睡了過去,開始平穩的呼吸起來。
武昭儀仍躺在錦繡叢裏平息著急促的喘氣,她轉過頭來盯著憐天獨良久,突然笑了起來:“從生哥,你覺得我殘忍?”
憐天獨搖了搖頭。
武昭儀低低笑了起來,那笑容好生明媚,好似當年白馬胡服的少女,一揚鞭,就策馬飛奔出好遠:“你看他,模樣做得好極了,招搖大擺的,真讓人以為這是個多麼尊榮顯貴的孩子呢?可此刻他坐在殿中巋然不動,連聲過問都多餘,不知要跟誰有多少算計呢?”
憐天獨沉默了半晌,才道:“他自無多時,孩子年幼,幾個皇統皆分崩離析,也不曾多親眷你,隻是為了那點兒私心橫豎掣著太子,卻是不可能將大統交予他人的。”
不立嫡長另立他人,這在這個國家中本身就是一件及其荒唐、有違倫常之事,老皇帝到了這個年紀尚且在乎表麵的名聲,一點無傷大雅的越界可以,讓他背負著被後世口誅筆伐的臭名來全一件本就對行將朽木的他毫無益處的瘋狂那是絕不可能。再者,幼子尚在繈褓,若改立太子,外戚勢大,天下江山改姓誰?無非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老皇帝鬧這麼一出,實則還是在玩他的平衡把戲,一麵又擔憂著自己年衰太子力壯,有合理合法的奪權借口,一麵又在朝中打壓多方勢力,從新勢到舊貴,恐引火燒身,立個名目罷了。
武昭儀點點頭:“可憐我這一身,從頭到尾都是個靶子。”
武昭儀勾勾手,憐天獨走上前去,聽她附在耳邊低聲:“叢生哥”
武昭儀手掌蓋住了孩子的眼睛,修長的手指劃過稚嫩的臉龐,竟留下了紅痕。
她說:“我討厭她,我討厭她,我恨她。”
她笑著抬起身,居高臨下地盯著憐天獨,脆生生地笑著,仿佛說的是什麼令人開心的俏皮話:“我恨死她了。”
懷中的小孩兒似乎感受到那來自最親近血脈的惡意,皺著眉頭,不舒服地掙動了一下。
武昭儀便笑:“你看,她也不喜歡我,”她道,“那可真是個禍害。”
憐天獨仍是盯著懷中酣睡的小孩兒,沉默不語。
武昭儀像失了耐性一般,她招手讓宮人近前服侍擦身穿衣,一邊說:“你該清楚,本宮若是還有些理智尚存,萬不能讓你帶走她。”
她笑著回身:“這不是信不信任的問題。”
一群宮人魚湧上前服侍,不一會兒,從簾幕後走出個奶婆子,她緊抱著懷中的絨布,包裹在溫軟絨布裏麵的小孩兒睡得香甜。奶婆子走上前來將懷中的小孩兒遞給武昭儀看了一眼。武昭儀漫不經心地一瞥,朝著小孩兒的方向指尖一點:“好,就他了。”
他們早備好了替換的男孩兒,就是為了防著意外的情況。若是誕下皇子自然萬事大吉,備著的後手就用不上了,若是誕下了女兒武昭儀不會誕下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