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也想,自己身為人徒,應當為師父排憂解難,決定就此走向牽橋搭線小紅娘之途。然而還沒等她想出應該怎麼個排憂解難法,某天半夜夢也起夜,剛推開房門走到院子裏,就聽到師父房裏傳來女子的笑聲和低語。
夢也嚇了一大跳,本來人還迷瞪著,意識到這點兒似有若無的女人聲音是從哪裏傳來的時候也立刻激靈清醒了。夢也心中一邊讚歎:師父出息了。一邊貓著身輕手輕腳地扒拉到師父房間窗下一看——當然偷看不是什麼好行為,如果夢也不是實在好奇心癢難耐又仗著師父不大會責罰她——而且她立馬也就後悔了。
房間裏隻有師傅一個人,背對著房門躺在木床上,大約是睡熟了,一動不動地躺著,隻有輕微呼吸的起伏。房裏空空蕩蕩一眼可以望全,四方沒有死角,夢也看了一圈,確定絕無什麼女性!然而那女子低低的聲音卻沒斷絕,仍然在細細地說著聽不清的話,聲音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細細密密地回響在房間裏,聽得人背後發冷,躺在榻上的師父一無所覺。
夢也渾身冒出冷汗,在昧著良心悄無聲息跑回被窩裏安全躺著和衝進去叫破師父驅散女鬼中掙紮,突然聽見靠近耳邊處,原來模模糊糊的低語變得清晰,傳來了一聲清晰的“咦?”
是那個女鬼!她發現她了!
夢也當即身體背叛神誌,把良心往兜裏揣了揣,腳下抹油似的一溜煙跑了,也忘了自己還要上個茅廁,水都全灌回腦子裏。她一邊念叨著這是夢,這是夢,一邊手腳不歇鑽進被子立刻滾回夢鄉,整個過程沒有半分鍾,堪稱訓練有素。
世界危機四伏,隻有被窩才是安全的。
第二天起床,見著手腳健全神誌正常的師父,夢也險些淚都掉下來。她跳起來趴師父的背上,語重心長地勸解他道:“師父啊,以後還是不要出去招蜂引蝶了,人各有命啊。”
憐天獨:“?”
夢也十五歲時,天子不知犯了什麼抽抽,指名道姓地喚瀘州下綾縣縣令舉家往京述職,像他們這種“三小破”的地方,本來連述職都不用述職,縣衙跟裝飾似的,兩條街三畝地,屁都算作寶貴財產,年底打個報告完事,更不用說入京述職。
這種事像餡餅掉到頭上——不是天大恩賜,就是天大荒唐。
夢也耐不住長途奔波,在馬車上一直是暈乎乎的,又是夏天,空氣又悶又燥。師父盡量放慢了馬,走涼一些的山地路,但她仍還是受不住,躺在馬車裏貼在車架板子上,有進氣沒出氣似的隨著馬車的顛簸搖頭晃腦。
夢也忍不住抱怨:“又不是升遷,為什麼述個職還要舉家述職啊?是要看看打小窮山惡水養出來的刁民幾斤幾兩麼?”
師父不置可否,涼涼道:“陛下大概也沒有這麼勇於自嘲的娛樂精神。”
夢也:“?”
師父擺擺手,不說了。
等到夢也麵見天子,看到天子那雙與自己如出一轍的眼瞳時,便知道什麼都不用說了。
夢也給師父眼神:“是我想的那個嗎?”
下綾縣窮鄉僻壤,真正的山窮水盡,上不接天,下不接地,離海不近,離沙更遠。混血要混到幾萬米外才能改良品種,卻獨獨出了一雙極具異域風情的藍色眼睛。聽說她還在繈褓裏時睜開眼睛,整個鄉鄰都驚動了,借了小孩兒的繈褓一圈拿去鎮宅,效果極好。師父一口咬定他是在任職時才領養的娃,夢也以為他一直是個小縣官,從來將信將疑。
——她有理由懷疑是被那不著調的師父坑蒙拐騙出來的。
現在看來,懷疑得還是有理有據的,就是這坑蒙拐騙拐得大了些,夢也想,不愧是師父,藝高人膽大。
宣武帝召憐天獨上前,她在高座上垂眸下望,笑得像是對遠道而來的人們發自心中的欣喜,這個時候,她又有些琳琅家的影子了。
宣武帝笑著道:“陸卿,看來你把她照顧得相當好啊。”
憐天獨跪地俯身行禮道:“臣不敢。”
宣武帝說:“你走的時候發誓再不歸京城,想若不是朕親召,你如今仍在瀘州鄉下水深火熱的煎熬。”
宣武帝問:“後悔了麼?”
憐天獨俯身,宣武帝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聽他發自真心的疑問:“陛下何出此言?”
宣武帝又說:“若非你立下此言,以你之功,以你之能,本該站在殿下,在那萬人之上的位子上,有的是你的前程。武昭儀不能給你的,西太後不能給你的,朕能!”
夢也在後麵聽得迷迷瞪瞪,隻覺得心慌,但氣氛實在太嚴肅,她也不是什麼都拎不清的懵懂少女了,金鑾殿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更是隻能一言不發。
“陛下。”夢也看見前麵跪著的人似是笑了一下,然後說:“臣立誓,不再複歸京城,陛下當年點頭了,如今又是為何召臣入京?”
憐天獨道:“陛下如今天子之尊,一言既出,無人莫敢不從,區區一個皇子再動搖不得陛下,陛下自然可以隨心所欲,召臣回來也是,命臣舉家而來也是,可以將翻過的手掌翻回,也可以將丟棄的過往拾回。”
宣武帝眼眸冷了下來,她掌權多年,已容不得冒犯。
憐天獨像是看不到她冷下來的臉色似的,自顧自道:“一切莫不隨陛下心意,陛下又是為何仍要問臣這些呢?”
宣武帝如今軍政一體,大權在握,政績清明,又得人心,以女子之身繼位如今,掃平了四海的口,讓閑言隔絕五服外。她不是武美人,不是武昭儀,不是西太後,宣武帝已不怕任何人的口誅筆伐,更不怕卷土前來的前塵能對她造成什麼威脅——如蚍蜉撼樹,不痛不癢。
有些曾經不能說,不敢說的話,不敢賭的事,宣武帝還有什麼顧忌呢?
殿上空曠良久,夢也險些以為高位上的那個人要大發脾氣,可她最終也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你說的是。”
宣武帝說:“了到如今,誰還敢置喙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