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若僥幸一輩子無痛無傷,能夠活到七老八十已屬高壽,十分不易。何況白闔早年奔波流離,活在有今日沒明日的絕境中,早積攢了一身的沉屙暗傷,本應壯年多傷難等老年,能夠走到六十多的壽齡已經是在廣陵福地仙山好生將養的結果。
凡身俗軀,常年累月在廣陵之內受著仙山福澤的蘊養,白闔到了六十多的年紀也隻是兩鬢稍染了些灰白,耳目清明腿腳靈便,看著幾乎沒什麼變化。前一天他還從斷塵緣下廣陵去買了點應季的蔬果回來,斷塵緣上下,他也隻是稍微有點兒喘。第二天,他便在睡夢中離去了,無知無覺,走得沒什麼痛苦,算是萬幸。
隻是伯容謙不能接受。
他沒辦法理解,前一天還好好的躺在自己身邊的人,如何就能一睡不醒了呢?
伯容謙想,他若是受傷,那他可以尋來世間盡可用的仙草仙靈,他若是病痛,廣陵丹淩峰上有的是可治百病的靈丹妙藥,丹淩峰主宋成君也是當世難尋的聖手;他若是遇人毒手,伯容謙說什麼也要報複回去,使盡手段竭盡所能,總要有人來承擔他這心底的痛苦和憤怒。哪怕是他外出時遭遇了什麼意外,伯容謙好歹能夠騙騙自己。
至少不必像現在,滿腔難言,不知如何傾瀉。他張了張嘴,也不隻是要說什麼,可什麼也說不出,隻是將心欲嘔。
可他什麼事也沒有,隻是,壽終而已。
伯容謙從未覺得‘壽終正寢’這四個字竟有這麼折磨。
時光對白闔分外留情,他幾乎沒怎麼變過,很容易讓伯容謙產生幻覺,總以為時間還沒過去多少。事實上,對他而言也確實如此。
他還以為,他們還會有很長的歲月。
卻不知歲月就戛然而止了。
伯容謙若足夠警惕,或有足夠的小心,就應該明白,活在這世上的人都一樣,誰不是好好的活著,就突然沒了呢?他無法怨恨命數,因他第一次遇見白闔,便知他隻是個凡俗之人。是他不自量力,非要將情愛托付。
一連好幾天,瑤月殿大門緊閉,廣陵門人小心翼翼,不敢經過瑤月殿前,隻頤天真人遠遠地看著,在門外時不時問一聲,得了隨便什麼回話就離開。
伯容謙最初和白闔在一起的時候也有想過,萬一白闔離去了應當怎麼辦呢?這個問題得不出結果,他當時想,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白闔畢竟壽數有限,真有那一天也隻好麵對,現在且先過好當下每一天。
等時間飛逝,伯容謙猛才意識到,竟會有白闔不在的這麼一天也成‘當下’,他卻說不出一聲,‘無可奈何’,便不知如何度過了。
伯容謙一時無法接受,千般走投無路之下,他想到了那隻放在瑤月殿角落處的萬象樽。
萬象樽以‘容納’為道,是個概念性物品,已具備道果雛形,未必不能容納‘生死’。白闔在將萬象樽送給伯容謙,到他在殿內某處發現萬象樽之前,有一段時間的空檔已經達成了萬象樽的容納前提條件。
伯容謙想,既然萬象樽能容納一鎮的‘死氣’強行塑造生機,那為什麼又不能容納一個人的生與死呢?
然而結果並未能完全如他所願。
生老病死畢竟是天道最基礎的條律之一,古往今來以此為道者數不勝數,卻最終無人能證,可知此道途多艱。萬象樽的‘容納’隻初現了道果雛形,尚未圓滿,死的氣息和真正的‘死亡’是兩個概念,憑萬象樽之道,根本不可能容納真正的生死。
——隻容納了一節時光內,白闔的靈魂。
人死如燈滅,形容的是一截燈芯燃盡後火光無從依附,隻好消散如煙的情形。肉身與靈魂的死與生類同,肉身壽盡,靈魂無從依憑,就被消磨幹淨,這個過程很有可能僅在一瞬間,人便徹底死亡。但偶爾也有例外,比如某人的靈魂特別強大,消磨的過程就會相對緩慢,肉身壽終後,靈魂還會短暫的存在一段時間,但也隻是相對緩慢,不會超過一天。靈魂單獨存在的時間內,僅僅有意誌存在,無知無覺,無悲無喜,沒有任何感受,無法表達,也就是僅是‘知道’本身。
軀殼是靈魂的保護殼和依憑,就好像頭顱骨是大腦的保護殼,一個單獨的大腦沒法存在世間內,靈魂同樣。
而萬象樽的‘容納’為這個靈魂提供了依憑的外殼,萬象樽雖不能阻止他的死亡,但在萬象樽之內,這個死亡的過程被無限拉長,靈魂的損耗也被最大程度的縮減。不知萬象樽的‘容納’能夠維持到幾時,但可以知道的是,隻要白闔的靈魂還沒有徹底消磨幹淨,‘白闔’就仍存在於這個世間。他仍在‘死’之中,但一時半會兒還沒有到達死的終點。
——一個正在進行時的死亡。
伯容謙捧著酒樽,看到杯底倒映著瑤月殿的一角旁,突然出現了很淡很淡的虛影,那個虛影隻有淺淺的一層白色,不仔細看,還以為是酒杯中的反光,隻模糊能辨認得出是個人形。他將臉貼近酒樽,手蓋著酒樽的杯口,大約是怕過往的風驚起漣漪打散了倒影,又想感受一下倒影中的溫度。
他十分珍重地將身體縮成一團,把酒樽緊緊護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