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容謙將那孩子帶出來的時候,公輸桑已經斷了氣。她被苦難嗟磨至此,又一路跌撞來到西行國,大約人早已死去,隻苦苦吊著一口氣,怕是誰也分不清徘徊在街上哀哀等待的到底是遊魂還是生人,還未等到日思夜想的結果,有心無力。
行銷骨瘦的小孩兒站在已經無法辨認的母親屍身旁沉默了良久,他伏在女人的身上小聲哭道:“阿娘,我錯了。”
“阿娘對不起,我不該進你的房間,不該讓小野跑進去,不該把東西撞倒。”
“阿娘對不起。”
“我錯了,求求你了。”
“原諒我吧。”
死去的人自然再給不了任何回應。
伯容謙傷得極重,爭奪間,對方其中有人好像是看出了什麼端倪,突然改換了路子,以公輸亭為餌,竟換他一隻手臂。對方法門使力,將他的臂骨活生生扯下來一截,伯容謙當機立斷自行脫骨斷位離去才得脫身。他傷得太重了,之前又沒有又是棄道又是傷重的這種經驗,以至於沒能處理好公輸桑留下來的這一攤爛攤子,就氣血兩失、昏迷了過去。
再醒來時,公輸亭已經不見了蹤跡。
伯容謙命硬,傷成了這副模樣,一口氣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身體道果都在不停掉境界,還頂著背後不知哪邊人的追殺,怎麼看都難逃一死。結果天毒穀的雙十年一手精絕毒術詛咒,道果又偏近‘萬法’,他對同文之書有點兒興趣,趕好不如趕巧,聽聞西行國之事趕緊出門來看熱鬧,路過附近,聞著味兒從土裏挖出了半死不活的伯容謙。
雙十年笑得極不厚道,說他這一手死生之道轉修得可是一絕,福小命大不說,好歹能夠入土為安。
雙十年說:“唉,你們廣陵不就講究這個嘛,什麼——生尋來路,死當歸處。”
伯容謙沒那個心思跟他講笑話。他醒來還沒來得及理順自己昏過去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先一探周身,發現一直隨身攜帶的銘牌竟不翼而飛,他頓時慌了神,別的什麼都沒心思去顧及了。
銘牌一經成形,本該與主人牽掛魂靈,一驗便可知。但不知是不是因另一靈魂常年累月附銘牌上影響了感知,伯容謙能夠清楚明白地感應到它就在西行國內,可怎麼也找不出來了。
他為此在西行國內又是逗留了幾十年,直到這一場戰爭的開端。
伯容謙在俗塵留住,自然也要開始為生計奔波,尤其是道果越墮越深,吃喝住行也被提上行程。伯容謙自小在廣陵長大,沒怎麼為錢財愁過,後來又多為門派掌事,盡管廣陵上下開支如流水多經他手,但那也是廣陵的門麵和產業鋪子,他會跟著走大賬,但不善經營。從廣陵出來再走一遭俗塵,伯容謙什麼都做過,有人招短工或是需要幫手,他也去應過,算過賬、賣過字、頂一時功夫端茶倒水過,憑自身眼界也做過講解,拿短短幾天的工錢剛好頂一時夠用。最多的時候,伯容謙還是多賣手上的功夫。
他雖然拿不起哪怕稍重一點的器具,但一把小刻刀還是勉勉強強,他玩刀的日子和功夫遠遠超過絕大多數人,哪怕不使力氣,一截小木料也能在他手上雕刻出了花,賣相還算感人。
如今他斷去一臂,形容狼狽,就算不是惡人,怕也是惹出極大禍端,正經營生哪裏肯雇傭他。勉強靠著身子這裏夾著那裏靠著並一隻手借力,也沒多少人肯光顧這樣一個形容可怖的賣家。他那張得天獨厚的臉蛋被血泊和疤痕染得層層疊疊,高天的仙人一塵不染,而他眼中卻滿是渾濁的灰塵,老氣橫生,再沒人肯賣他同情和可憐了。
雙十年在的時候他憑借死生之道的一點道法給雙十年做藥人,雙十年自然樂得使喚他,雙十年一走,他仍在這一頭不肯放棄追尋銘牌的下落,就過得更加不如人意了,饑一頓飽一頓是常事,潦倒過了極點,跟路旁的乞丐搶一個饅頭也有。——他還未必搶得過。
伯容謙一抬頭,醃臢在街尾巷腳蓬頭垢麵搶食的幾個人和自己,身上竟無一絲不同,他還挺習慣的。
瑤月尊者高高在上,他若問一句,廣陵自然不會不管他。可死生路漫漫,俗塵天高地遠,行道之路一步一岣嶁,心中執念一路一鴻溝,誰也幫不了他。
戰爭開始的時候,伯容謙在俗塵內是最早開始注意到的。彼時流年轉換,西行國不複存在,莢中院碩果僅存,改了朝換了代,隻有他還在這裏。最開始的時候還是幾個消息靈通的小兒在那兒編排,然後漸漸地,城內開始變得焦躁,街上童謠都變了天,有人七嘴八舌地在商談搬遷的事宜,有人誌氣滿滿投了軍。緊接著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每日開門的商鋪都要度量一番,空屋子空院子變得多了起來,伯容謙占了便宜,夜晚便偷偷□□去住。
前兩日還好,伯容謙鳩占鵲巢,好在鵲鳥不知所去,他占得悄麼聲得心安理得。第三天的時候,屋內的房門‘彭彭’作響,沒等伯容謙去看,就從屋內跌跌撞撞翻出來一團小小的團子,她一路滾到伯容謙麵前,和伯容謙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