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容謙一眼望過去,相似的人群裏沒有分毫熟悉的臉孔,隻有一條仍係在他手上的紅綢布空蕩蕩地吊著另一端。
伯容謙惱怒至極,一個銘牌尚算大海撈針,難道找一個活生生的人也一樣難於高天?
他掉頭回身,逆著人群一路去尋找小團子。
一路找一路問一路探,最開始的時候,伯容謙先是變得有些五感遲鈍、反應遲緩,人家問他一句話,他要好久才能反應過來。再然後他喪失了味覺、嗅覺,連聽力都變得不那麼利索起來。他啃下一塊官府接濟的幹糧咬在嘴裏,抬起手,卻看到手上咬出來的血印。伯容謙笑了一聲,不聲不響地接著吃了起來,吃飽了繼續踏上尋人了的路途。
一路強求,直到找到人時,道法已經將這個殘破的軀殼反噬的所剩無幾,剩下了一個混混沌沌的木頭殼子。
大約是他這副尊榮太過慘烈,擄走小團子的人看著都沉默了半晌,看了半天,他感覺到對麵的人將手搭在他那斷掉的半邊臂膀上,可能是輕輕地碰了一下,便觸電似的縮回了手。
伯容謙聽見他說:“先生既來了,就暫且別走了。”
伯容謙抬起頭使勁兒瞪大了眼睛,在眼底呈現出了一張青年的臉,隻是那臉孔有些猙獰,右邊眼睛靠近鼻子處有一條長長的刀痕從額頭上劃拉下來,直直劈到下巴處,看著險些將那臉一分為二,好不驚險。
伯容謙虛得分不清眼前人的影子,沉重地喘著氣來平息攪動的五髒六腑,他分辨了好一忽兒,有些不確定道:“公輸亭?”
旁邊的人已經撲上來似的將他帶了下去。
伯容謙震驚中不斷回想:幾十年過去,若一路順順當當,早當高齡的公輸亭為何還是著一副年輕的臉孔?
不那麼好的猜測浮上伯容謙的心頭,在一片窒息的沉默中,他被帶到了一個相對僻靜的房間中,又是被關了幾個月。
這是一個半山腰上的小山莊,找上來分外不易,因山底沒有路,山莊建立在憑空而長的飛石上,群山環林中,全靠一個腳步一個印的攀爬,對於伯容謙這樣的殘疾人來說更是難上加難。雖然眼睛已經不太中用了,但他還是被蒙上了眼,帶到不知方位的房間來,一呆就是幾個月。
這幾個月可以說是伯容謙近些年來過得最好的日子,每日有機關一日三餐送來美食佳肴,屋內有綢緞錦繡織就的軟和暖被,還有溫度正好的水、幹淨華貴的衣裳,這些從前伯容謙習慣了的東西再一次擺在他的麵前時,竟讓伯容謙感覺恍然隔世。
他的五感被剝削,聽力也不那麼好,聽不到四麵可能會有的慘叫和哀嚎,事實上,這個角落安安靜靜,就算他再怎麼靈敏,也聽不到什麼不那麼和諧的聲音。光從雲端落下來,落到窗台上,照了一片微塵,就看見微塵中的顆粒靜靜燃燒,點燃了一片歲月靜好。
伯容謙恍然間有些錯覺,似乎自己從未棄道,從未曆世,從未經曆那些不堪的和不甘的,他隻是從廣陵上出來了一遭,在人世間度假般地巡遊了一遭,就在這靜靜地等著紅塵經過,世俗的光跑過他的腳背上,什麼都不曾留下。
隻是那些盛宴華肴他未曾動口,錦衣綾羅他未曾加身,他坐在房內一動不動,一身襤褸格格不入,將那些如夢似幻的錯覺隔絕在此身之外。
幾個月過後,有人敲響了他的房門,伯容謙轉過頭盯著門口看,卻沒有應聲。
門外的敲門聲等了一會兒,然後開口說:“我不傷先生性命,先生的恩情,我已償了。”
伯容謙沉默以對。
那個聲音停了一會兒,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大約是走了。
隨著腳步聲的遠去,這座山莊變成了一座真正的空空山莊,上不接天,下不連地,山莊內一個活人也沒有,隻有機關在緩慢而沉默的運行著,伯容謙可以自由地活動。
他推開了門,一路走一路找,一抬眼,似乎看到了五百年前。他在哪裏的同是小鎮逗留了幾個月,被困了幾個月,然後找到了一間房子,裏麵有機關、繁花錦簇、栩栩如生的鳥飛獸走,鎖鏈和齒輪,還有藏著的殘肢斷軀,拿來當實驗的仙緣之人,滿地的骨頭碎屑,跟幾百年前別無二致。伯容謙想,時間還真是半分長進也沒,來來去去,竟又重複起了當年的那一套,弄得他又有些恍惚了。
是做了個夢嗎?伯容謙想。
他越走越快,伯容謙心跳如擂鼓,他記得在夢中這相同的景致之後,應該是有一個他朝思暮想的人,一個熟悉得不得了的人,他應該也在這屋子裏。他記得那應該是個小孩兒,被泡得濕淋淋的,被他提在手中也沒有二兩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