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60章 癡心豈敢(2 / 3)

伯容謙覺得別扭,畢竟頤天真人無論是道途還是性格都決定了他更喜歡在廣陵內參悟,不熱衷世道,如今反常的投身入世俗中,難免難不讓人多想。隻是他自己形容較慘境界大不如前,廣陵內也確實離不開人,他以為這是頤天真人未曾說出口的體貼,也就默認了這個體貼的安排。

而頤天真人那一頭,他一直在順著銘牌的反應追尋著當初偶然一見的虛影。本來對方藏得很好,一開始還有斷斷續續的信號,到了後來都查無此人,但頤天真人從之前仍然能感應到的信號停留地點察覺出,這些地點也都曾留存過伯容謙神魂的氣息。他找不到信號,幹脆明裏暗裏也跟著找伯容謙的神魂。

頤天真人找到對方的時候,他在夾道的山野中撐著傘,腳旁是一一朵已經凋盡的海棠花。那天剛好是個豔陽天,太陽照得人睜不開眼睛,陽光把紅色的傘透過傘麵烘得紅彤彤的,白闔把傘遞出去一大半,另外的一小半身子也被映照得紅彤彤的,他用這個別扭的姿勢撐著傘,好像傘下應該還有著別的什麼人專注地看著花,他隻是替另外的人擋一擋,自己是不需要的。

太陽緩緩下落,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傘下的陰影隨著時間移到那一朵已經枯萎的花之上,他不知發著呆想什麼,也便順手擋一擋花的屍骸。

頤天真人沒有特地隱去自己的身形,走過去的時候,漫山的草叢嘩嘩作響,他一靠近,對方就聽到他的腳步聲了。

白闔問頤天真人:“他醒了?”

頤天真人明顯聽得懂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問話,告訴他說:“剛才才收到仙門委員會的解禁消息,這時候應該遣人去喊他了。”

“嗯,那就好。”白闔點點頭,矮身將傘收了起來,陰影之下蜷縮起來的花一下子燒燼。

頤天真人麵色複雜,大抵是從沒想過還能有這麼一天,他問白闔道:“他這兩百年間能安然無恙,是你一直在照看他的神魂?”

頤天真人想想說:“六感與神魂區分,神魂敏感異常,從前他沒法找到銘牌就算了,這一回離他這麼近,他為什麼沒有發現你?”

白闔邁開腿往前走,一言不發,沒有告訴他答案。

頤天真人得不到解答,便自顧自道:“神魂依托道果,他察覺不到,是因為有更高的道果權級遮蔽了他的道果所能探尋到的地方是嗎?”

頤天真人擲地有聲:“白闔,什麼時候廣陵的銘牌竟也能入道了?”

白闔腳步一頓,他回過頭來,十分為難地看著來人,歎息說:“羅行。”

頤天真人追上去,緊接著道:“西行國附近百年,我所能知道的已見道途的來源僅有一物,”頤天真人沒有明說,隻是隱晦道地告訴他,“但凡死物生道,必然會有相應道果靈智催生於死物中,你占了道果的靈智的位子,不被道果所容,遲早有一日會被反噬殆盡。”

“那又如何呢?”白闔像是已經知道了這個結果,隻是歎了口氣,卻半點也不遲疑:“一回生兩回熟,最差不過是再死一次。”

白闔說:“何況在那之前,我還有凡俗尚所不能觸及的時間,這就足夠了。”

頤天真人大約是聽不得這樣的話,他忍不住話說得急了些,聲音都有些抖:“既然如此,你置伯容謙於何地?他為你奔波死生百年,豈不是”

豈不是又一次徒勞?

白闔沒有回答,他隻是定定站了一會兒,然後又接著往前走了。

頤天真人得不到答案,突然開口道:“是你將嫁接之法散出去的嗎?”

白闔:“什麼?”

頤天真人說:“萬法之道來源於世反哺於世,想要傳播什麼東西,這應當是萬法的專長。”

“羅行,這話說得奇怪,”白闔沒直接回答他,隻是笑,“沒有因為我會什麼,事情就是我做的這種道理吧?”

頤天真人卻道:“我之前想,公輸亭其實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讓他在生死逃亡之際還要分神費心多餘去將嫁接之法公布,他和仙門是有深仇大恨,這種做法隔靴搔癢,麻煩歸麻煩,還讓仙門有了徹底斷絕凡俗的理由。一旦仙門斷絕凡俗,無論之後有著怎樣的遭遇,又怎麼能算作他的‘報複’,又怎麼才能讓他心滿意足呢?”

白闔眼睛一挑,心說你還挺能換位考慮。

頤天真人道:“我們都清楚公輸亭就是當年公輸舀的後嗣,這一支凡俗多年,從不接觸仙門,隻他突然撿回祖宗的老路子,天賦歸天賦,總也不可能直接繼承公輸舀的記憶,要想這麼快的時間內吸收前人留下的仙緣嫁接之法,怎麼可能沒有人在背後指引?若對方所圖便是通過公輸亭探尋‘命運’之道,又怎麼會允許公輸亭將嫁接法傳揚出去?”

白闔想說點什麼,頤天真人打斷了他,徑直繼續道:“我不明白,所以我特地到公輸氏族內走了一趟。”

“公輸氏族自公輸舀一事之後受仙門委員會監察管束,外出回歸均有報備。而且他們同仙門生了嫌隙,再不願同仙門多有往來,族內越發隔絕。公輸亭就算是公輸舀的血脈,想避人耳目地聯係公輸氏族也十分困難。”頤天真人抬起眼,直勾勾地盯著白闔,似乎想從他的身上看出點兒什麼東西,而白闔隻是微微低著頭,似乎頤天真人在說一件跟他沒關係的事,“但我在公輸氏族內發現了他們氏族內專用聯係的尋緣舸舟,說是舸舟,其實是隻隻有巴掌大的小紙船,公輸氏族將它當作壓底的傳訊手段,隻能單向傳訊,輕易不用。不過因為尋緣舸舟的製作工藝複雜,功用又單一,加之年代太久,早已被公輸氏族淘汰了。”

“那隻尋緣舸舟隻落款了一個‘罄’字,代表著它是來自公輸磬的傳訊。”

白闔輕輕抬了抬眼皮。

“公輸桑幼年出逃時將自家宅院付之一炬,伶仃一身踏上逃亡路途。就算祖上真給他們傳下了什麼東西,那一把火焰之後想來也是都煙消雲散了——既然如此,公輸磬的尋緣舸舟還有可能是誰放出來的?”

白闔低聲笑了笑:“全是些猜測,我最後可以說是背叛了公輸舀,他恨我入骨,他出逃後沒來找我尋仇都多虧是廣陵的護佑了。以他扭曲的性子,怎麼可能給我留下哪怕一星半點兒的東西?”

“嗯,隻是我的猜測而已,沒有任何證據,所以我才來找你問問,你說也行,不說也無妨。”頤天真人點頭道,“所以還是那個問題,明明渴求了多年,你不去找伯容謙,也不在乎你失而複得的人生,你隻這樣遠遠地看著他,他未必知道你,還為此苦苦掙紮在道中,這又是為什麼呢?”

頤天真人不信伯容謙在他白闔心中沒有分量,以至於要空等或是空受了這些苦難。

伯容謙未死生之道多年掙紮難得其法,卻偏偏在公輸亭之事、白闔奪道之後進展一躍千裏,公輸亭已死,俗世間的爭端卻仍未停止,源源不斷的死亡供給著一個人的道途進展,若說沒有外力因素,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兒?

“老實說”白闔道,“在世時六十載光陰短短一瞬,我想過離別會太早地到來,可惜那是從我出生起就既定的命運,我與他相遇時,我就是個凡俗了,我知道後果,從沒怨恨過結局。”

“但死後的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要不是個凡俗我要不是隻螻蟻,我要不是隻有一眨眼的壽數,隻能占他短短一程”

興許是陽光熱烈,太過單薄的人影幾乎輕盈到有些透明了起來,被陽光包圍在中間不知該有多暖和,暖和到模糊了麵容,到忘卻了前生,到被強光點燃的烈火焚燒了身軀,以至於從前往後,今非昔比。

頤天真人聽到他輕輕喃著:“就好了。”

白闔指了指自己的手臂處,問頤天真人:“你知道他那隻手怎麼沒的嗎?”

“聽說是道法反噬,加之混戰不慎”

頤天真人還沒說完,白闔就打斷了他:“給人生扯下來的。”

他那時候隻有一截虛影附身在銘牌上,意識也不太清醒,等脫離銘牌後,能想起來的隻有那件破破爛爛的外裳蓋不住的地方,血鋪天蓋地一樣地灑下來,看不清的人抓著一截斷肢直鉤的眼。很長的時間裏,他一閉上眼,就全是那個畫麵。

“特意刺他舊傷肩部,撕裂關節,再活活扯下一整節臂膀。”白闔低聲道:“對方原本沒認出他,隻是小容催使道法導致反噬,死生之道影響外泄,他就立刻被認了出來。他當時不計代價一心想逃,對方低他境界太多留不下他,便隻強留了一截死生之骨。”

死生之道以死生為本,活人本就是生軀,道果會有一部分依附在骨肉之上,伯容謙入道死生,他那一身血肉便都是死生之道的契機,這也是為什麼他會被追殺至如此狼狽之境。伯容謙向來謹慎,就算狼狽了些,一直以來也相當僥幸,尚未讓他人得手過。

“他雖一身尋常布裳又隱去了麵容身形,刻意換了持劍的常用手,但行劍的架勢卻容易從習慣中透露出來,兩指並持,魚跡吃淺,分明是天劍閣的行劍手勢,非三年五載練不出來。他那舊傷說是昔年末法之時留下,傷得隱蔽,想來也非尋常可知,得是相當熟悉他的人才對。”白闔轉身過來看著他:“我能看出來的事,你說小容能不能明白?”

那畢竟是死生之道,嘴上說歸嘴上說,可怎麼能不惹人垂涎?

白闔問:“他告訴你了麼?”

頤天真人沉默許久,給不出回答,白闔便知道了。

“告訴你也不行啊,”白闔歎了一口氣,“廣陵樹大招風,如今夾雜在仙門之間,早就搖搖欲墜,他已不是掌門之尊,廣陵內又缺了個可以鎮住仙門的人,位置尷尬。天劍閣同屬三大宗之一,卻勝過如今的廣陵太多,而且估摸著也不僅隻有這一方。若和廣陵內說清楚了,廣陵定然不肯糊弄過去,可我們被追殺這麼長的時間,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天劍閣雖得手,也隻是冰山一角,若要深究,必然觸及仙門多方關卡。他因一己私情棄道本就心中有愧,怎麼還能拖累廣陵呢?”

頤天真人無法否定他的說法,便隻能沉默。

白闔:“我不是公輸亭,我和仙門沒什麼深仇大恨,仙門如何都無所謂,我隻是想幫他,僅此而已。剩下他怎麼做,我看不到也管不著了。”

頤天真人怔愣半晌,輕聲說:“那你如今如何打算?你這樣做,還如何能去見他呢?”

伯容謙雖不是嫉惡如仇,卻也不是沒有常理之人。何況百年死生,在這場仙緣之劫的戰爭中,他難道不是最為直觀、最為長久地接觸了這一場劫難中的苦痛?他怎麼敢去想,這場劫難的開端,竟有他的一份子?

頤天真人:“他為了此事擒了公輸舀救下你,同樣的立場調換,難道會因為你是白闔就放過你嗎?”

“我沒打算他會放過我。”白闔說,頤天真人留不住他,他往前走著,直到頤天真人再跟不上他的身影,“不見他就好了。”

頤天真人之前想過,伯容謙一身潦倒至此值不值得,白闔其實也想過。

他想了很久,隻有零星意識的時候、在杯中的時候想、在銘牌的時候想,脫離了銘牌,占出了一個玩法之道的道果時候,他還在想。心裏太多雜絮,拖拖拉拉的,戰爭年代文明隨著人口的流動到處傳遞也同時在時間中斷代遺失,這麼漫長的時間這麼好的機會,他在萬法之道的進展上卻十分緩慢,到了今天,同文之書也才勉強臻至半滿,連他維持身體的道果投射都有些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