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天真人常年駐紮廣陵通信落後,不知伯容謙銘牌遺失了幾十多年,他下山想找伯容謙,第一反應自然是靠銘牌。可惜伯容謙趕往山區體驗人生,銘牌信號時有時無,頤天真人摸著那個斷斷續續的信號找過去,沒見著伯容謙,隻是似乎,見到了一個虛影。
頤天真人來到了一個小國國都,城內屋簷房瓦高低起落,主幹道的大街上人流絡繹不絕地走著。他在往來的人潮中不錯眼睛地找著伯容謙,卻意外看到了另個眼熟的身影。
某間屋子外頭,有個人穿著發了些灰的棉布長衫,掛著小小的書簍子側身靠在牆上,他似乎是在專注地想著什麼或是聽著屋內的聲音,身形修長卻顯得單薄,帶著股書卷氣,似乎風一吹就能吹散這虛影。隻遠遠一看,應當是個陌生的、過路的讀書學子,隻他低下頭來思考的樣子太讓頤天真人眼熟了。
然後他似乎察覺到了有人直盯著他的視線,轉過了身,頤天真人於是看清了他的臉。幾百年過去了,熟悉的人容顏未改,甚至比頤天真人認識他的時候還要再年輕些,頤天真人驚得愣在了原地,一時間竟忘了該做什麼。
對麵的人抬起頭遠遠望了過來,不出意料地看到這一頭的熟人,他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朝著來人打了個招呼。
太遠了,聽不清,但頤天真人看得分外清楚,他的嘴型分明是在說:“羅行。”
人潮再次順著街道湧動起來,還沒等頤天真人上前,隻一個錯身,那個在屋簷下的人已經消失了蹤影,好似剛剛隻是頤天真人的錯覺。再次感應名牌時,本來就斷斷續續的信號已經徹底斷開。
頤天是道號,頤天真人的本名就叫羅行。仙門中以道號為先,而他的俗家姓名沒什麼人問沒什麼人用,以至於那麼久過去,知道的人變得屈指可數。這些屈指可數的人中,就包括了因幫伯容謙打理山門內務而和他走得比較近的白闔。
白闔凡俗不好算輩,叫頤天真人太過生分,叫師弟又有些別扭,權衡之下,頤天真人告訴了對方自己好久不用的本名,兩個工具人這才開始稱兄道弟了起來。
頤天真人證道‘冥冥’,是當世中所能涉及的最接近命運道果的一支,借由此,他能察覺到四周關於‘道’的感應,六感敏銳得可怕。他覺得伯容謙入道生死,最後應當是要搞出什麼事來著的,可又覺得,眼前看到的白闔無論是真是假,應當與伯容謙關係不大。
生死道若證,舉世震驚,他不會感受不到。
他無法分辨剛才所見的白闔是真是假,甚至無法確定那一瞬間所見是否真實,但有很短的一瞬間,頤天真人似乎覺得有某種因果觸及到了道果的線,不太明晰,他也拿不準。
白闔生前僅是凡俗,盡管伯容謙有天大的能耐留存了一節白闔的生時的短暫時光,想讓這麼丁點的‘靈魂’倚靠入道重現於世卻是不能。若他有這種本領,就不必為了死生苦在世間掙紮了。頤天真人無法解釋那觸及了因果的‘道’是什麼,頤天真人不由得想:或許方才所見的‘白闔’應當隻是某種‘道’的投射?
他在原地搜尋了幾日,最後仍未見到當時的虛影,也沒見到伯容謙的痕跡,這才帶著巨大的疑惑離開了這個地方,繼續尋找伯容謙的下落。
等倚天真人找到伯容謙,又從他那兒聽到他對於生死道法的設想,不由自主想:若白闔真成了某種道的投射,道果有唯一,輪回對於他而言是再不能了,僅憑一段時光的靈魂,想倚靠入道來增加停留在世間的時間又避不開對靈魂的消磨,基本已經走進了條死路——
伯容謙殫精竭慮無非也就是想重塑白闔於世間的存在,若知道這個設想打一開始就已經成了空,不知道他死生道法還能不能繼續走下去。自在之道已棄,死生之道無力,伯容謙這樣的人,應如何自處?
因著這麼個想法,頤天真人什麼也沒有對伯容謙說,他看著伯容謙對他的諸多囑托,隻是點了點頭,說了聲:“嗯。”
伯容謙這一回廣陵,明麵上說是閉關,實則是在仙門委員會諸多眼線緊盯下的禁閉。這閉關就閉關了整整兩百年。因仙門委員會阻攔的緣故,伯容謙在廣陵中陷入了長夢,他於是隻將神魂下放至俗世中,隻能觀看,再不能插手,像一道世外的孤魂野鬼。
兩百年間,他從未遇見過自己魂牽夢縈的那個人,卻一直遇見了一段又一段的苦難,一段又一段的痛哭難已,見過流離在長路上睜著眼死去的人,見過孤城外持槍守城的枯骨,見過燒毀的屋簷下模糊的血肉,見過彈盡糧絕時割肉救人的佛陀。他見過各種各樣的死亡,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常不知自己是誰,忘了來處,也忘了歸路。
仿佛他隻是千裏迢迢來見證這一段死亡,然後再奔赴下一段旅程。成千上百萬的死亡,成千上百萬的人生,活成一個人。
他什麼也不懂,邁開步子走了。
本來神魂至脆至弱,輕於鴻毛又懵懂無知,輕易就會受到重創。伯容謙躲不過禁閉,又不願禁閉之時無所作為道法停滯逼不得已才用此法,心中都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沒想兩百年遊曆,神魂竟也能安然無恙,彷如真一夜大夢方醒,醒來回到廣陵又是神清氣爽的一天。
若說老天也曾對伯容謙有什麼垂憐,大約也就是這兩百年間對他神魂無恙的幸運了。
兩百年時間匆匆而過,俗塵間的混亂不僅沒有停止,影響範圍反而越來越擴大,已經影響到了仙門,部分光線並不那麼好的角落,已經有小門派小家族相繼失守。
在伯容謙閉關的第四十二年,仙門委員會發現了公輸亭的蹤跡,但因公輸家千百年來以‘技’入道的傳承加持加上有人相助,仙門委員會也拿不了他怎麼樣。多個門派世家聯手對公輸亭展開追殺,不斷地消磨又不斷截殺,二十多年的拉鋸和追逃,終於在第七十三年時,公輸亭困於多方的圍追截堵中,被仙門委員會成功捉拿。
沒等仙門委員會討論出他的處置辦法,青年模樣的公輸亭竟在獄中一夜老去,匆匆而死。這一位傳聞中是公輸家千百年來唯一一位奪得仙緣、成功入了道的人,生年也不過一百來歲,甚至未能撐到兩百年。
當夜,公輸氏族中最後一朵魂火熄滅,整個公輸氏族中宛如燈燭盡滅,長夜終始。
仙門委員會原以為公輸亭是整件仙緣之劫的重點中心,隻要製止了他,至少俗凡間的混亂就能夠告一段落,沒想到,公輸亭一死,真正的災難才剛剛開始。
二十年的逃亡間,公輸亭除了跑,還幹了一件大事——
——他將仙緣嫁接之法廣傳於世,公輸舀一脈藏了五百年的秘密,在這一代,終於暴露於光下。
公輸亭從登仙圖中得知,仙緣隻要落於人身上,能以某種形式將此人的仙緣困在身上的某一角落裏,將仙緣困於肉身。奪得這個被困住的角落後,再斬去仙緣本來的命途就可將機緣據為己有。
公輸家的命途已經注定,千年仙骨,無法尋道。公輸亭便殺了公輸家所有人,斬斷了公輸家原先既定的命途,又從俗世間找來散落的仙緣之人,按照公輸氏族的人數一一補齊了仙緣。這些仙緣最後萬般彙聚於一落在公輸亭的命途上,成千上百的命數,這才供給出了一條公輸家千百年來唯一一條仙緣仙骨俱全的道途。
與天掙命,不可謂不浩大手筆。
公輸氏族傳承千年,公輸亭本沒有那麼大的能耐可使公輸氏族滅族,可他將此消息傳到公輸族中,公輸氏族沉默良久,閉門謝客三日。三日後,族中召回全部子弟,清理了一切物什,將來客打點交代,從此不複外行,闔族赴死。公輸氏族千年執念才方見曙光,為了這一點曙光,闔族上下不計代價,硬是將公輸亭的登道之途拚湊了出來。
沒人能解釋登道的公輸亭為何一夜而亡,可能是人壽百年,他入道又太晚,時間用盡,難以支撐,又可能是仙緣屬命途,與天搶命,有傷己身,最終被反噬的結果。
公輸亭將仙緣嫁接之法公布於世,有些渠道的凡俗之人想奪得仙緣,仙骨之人想嫁接仙緣,而仙門之中呢?仙門之中不乏仙緣仙骨俱全之人,部分大門大派表麵上對仙緣的嫁接不屑一顧,可事實上,哪怕是仙門之中,仙緣之人的失蹤事件發生率仍在不斷攀升。
仙門中已踏上道途之人自然是不會因為了踏上道途而垂涎他人仙緣仙骨,但嫁接仙緣之法就是嫁接命運之法,這是目前為止唯一能夠尋到直接觸及命運法則的偏方,若能繼續將之研究透徹,不說嫁接,重塑命運都有可能。
證道之途難於高天,可若真的得證命途之道,那我為天意,誰人可比?
隻這一點,垂涎之人便無數。
隻這麼一個可能,便將仙門委員會內團結起來的盟友都插上了懷疑的標簽。
世間的仙緣之人統共就那麼點兒,想要找到那萬中無一的機會還要大動幹戈,斬盡殺絕之後,便有人將眼光放到了仙門之中,仙門內哪怕是犄角旮旯內的小門派,門派中當然也是最次也是仙緣仙骨單一之人,俱全者更不用說。
於是小門小派率先遭殃,大門大派也不過是時間問題,一時間,仙門之內人人自危。
等伯容謙醒來時,無論仙門俗世,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亂象。
兩百年入夢死生,時事又塑造道途,伯容謙在尋道的路上已經從道果雛形進展至見了道果,雖然失去的骨肉無法追回,好在自在道途的反噬已從死生道途補了回來,他麵上逐漸見了血氣,法則三通,耳目又重新靈敏了起來。
伯容謙的時間一直停滯在廣陵內,他的青白被時間證明,他的生死道途不消反長,仙門委員會沒有指控他的證據,隻能解除對他的禁令。而且更多的人逐漸意識到,伯容謙就算最終無法證道,也極有可能在死生道途上走出很遠,生死道途畢竟不同於其他道統,擺弄生死,萬中無一。屆時他重新登上仙門巔峰,以往仙門之中對廣陵諸多的為難,誰能保證他之後不會記恨?
若是再跟他不對付,恐怕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一時間,拜訪廣陵、或是拜訪伯容謙的人又絡繹不絕了起來,好似伯容謙流落世俗的那些年裏遭遇的追殺跟這些人從來沒有關係似的,他如今這一身慘狀也跟打娘胎起就這樣一般。
伯容謙隻是笑笑。
眾生劫難,兒女私情隻能往後放置,這些年間仙緣之人要麼在俗世間藏得極好,要麼就選擇投靠到大門派下尋求仙門庇佑,廣陵身為大門大派之一,這些年來一直在給流落的仙緣之人提供庇佑,又在幕後處理那些伸手覬覦的人、貪婪的人、癡心妄想的人甚至熟人,源源不絕。
頤天真人在外奔波,兩百年沒回廣陵歇一口氣了。
伯容謙的道途適合世俗,他本來想接替頤天真人的事務,跟他換換,也讓頤天真人歇一口氣。沒想到頤天真人一口回絕,說他道途方有進展,神魂又才歸位,應當先留駐廣陵鞏固道心,何況廣陵如今精銳盡出,跟他們一代的峰主們都跑外邊來幹活了,家裏那麼多的仙緣子弟也不能不留人,免得他人趁虛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