趨奪假模假樣,卻偏偏無意叫她說準了,她是在這個世界中如無根之萍,不被任何所接納,而他是遊走在局外,同是格格不入之人。
憐天獨心裏一抖,強打精神抬頭,想假作疑惑地望一眼,但他大約是叫人戳中,動搖太過,兜不住表情,一時間竟叫和真人看出溢出表麵來的無措。他心裏的不安快淹沒了他,以至於他這些年藏得很好的、對這個未知世界的懵懂和恐懼露出了一絲縫隙。麵糊的表皮掉落,偽裝出來的遊刃有餘之後,是他不去想,不去看,不去接受的膽怯。
和真人打量著他一眼,似乎是看出了點兒什麼,“嗤”地一聲笑了出來:“飯都沒吃幾年的毛孩兒,還覺得自己藏著那麼丁大點兒秘密誰都看不出來哪?”
“聽人勸吃飽飯,多聽聽過來人的,出不了大錯。”和真人懶洋洋地往後一躺:“叫我看來,你最大的問題,無非是在這世間中聯係太過薄弱,腳不踏實地,又怎麼能在實打實的泥地上走出一條路呢?”
憐天獨光棍一個,身上哪有什麼秘密,最大的隱秘,無非就是他已經活了兩回,還不是這個世界的人,而哪一條都不能為外人道也。和真人說出來的話都不能算是試探敲打了,簡直是掰開了放到台麵上細細分說。
憐天獨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發現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露出了不對勁的信息,隻覺得好似被這二不正經的眼神看了個精光,身上什麼秘密都沒有,他覷著身旁的老師父一眼,硬著頭皮道:“師父,你都知道啊?”
和真人翹著腿掰果,撿裏麵的果核丟他的頭:“說了多少回別撿著人家的話頭遞往上遞。”他嘴上說,心裏卻沒多少在意似的,“我說你打小主意實誠,是說你自己有自己一套獨特的行為模式,別兒個動搖你不得。哪家的小孩兒是這樣的?別的小崽都是耳濡目染受著身邊的影響,跟大環境融為一體,個別與眾不同的也有跡可循,你麼,你是從地裏長出來的,天上地下就你獨一個,跟誰都不一樣。別個都是承上啟下,你是開天辟地頭一回的新模板,這還不好看出來?真覺得自己多能藏事似的。”
真要說起來,和真人也是兩世為人,跟他也有那麼點同病相憐的氣氛,但他是千年修煉的大油條,憐天獨死算活算加起來也不過六十來年,在他眼裏就跟兩歲小孩重生兩年沒啥區別,沒屁用。
和真人漫不經心道:“都是活了千八百年的老妖怪,你說的那些聽著玄乎但好似很有道理的名句、做的那些莫名其妙但很有一套的做派,大家看來全都是破綻,細瞧了都會發現這些東西不會是出自你本身。你做得自然,用得順手,這難道不奇怪?也就是你背靠我這棵大樹乘了涼,疼你的叔伯會為你自覺補足理由不會細想,會細想的又自覺把鍋扣我頭上說是我影響的。不然你覺得誰會是紙糊人,看不出來?”
憐天獨垂著頭,因著說著的人是和真人,他竟沒有升起多少緊張,反而有些慶幸。和真人總是二不正經的吊兒郎當,但作為師父,他從來都是護著他的,釋放的都是善意,憐天獨能感覺出來。但他心裏不能不懸,因為他知道這份善意的實處來自於從小教養的情分,可他並不是徹徹底底的小孩。
如今他知道這份善意的底氣本就與想象不同,自己一直惴惴不安藏著掖著的秘密其實早就掉了個底兒透,憐天獨反而鬆了口氣,像是一直懸在半空中的腳晃了半天,終於稍稍碰了點兒地麵。
放鬆而下的心神好像憑空感覺到了什麼,像是一根凝結得不那麼利索的線條,飄飄渺渺的,而他頭一回觸碰到了它。
他低低地“噯”了一聲,想說什麼說不出來,莫了半天,竟憋出一個笑。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和真人翻了個白眼,點評說:“瓜的。”
和真人說:“不為外物所動搖是好事,前提是,你要先‘看到’外物,能被影響卻不被影響,首先是‘能’。剛生下來的嬰兒也隻顧自己呱呱地哭,這算是不為外物所動吧?你活那麼大老年,跟個嬰兒也沒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