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又幹又冷的冬日午後，太陽像剛睡醒一樣，懶洋洋地高掛在天空。陽光照到地上，周圍的一切看起來也像剛睡醒似的，無精打采。林石有事出門去了。林雷和林鳳也不在家。林雨幫著王春花在房前的草坪上拆毛衣。王春花左手拿著一件綠色的舊毛衣，右手不停地把毛衣上的毛線扯下來。林雨協助王春花，把扯下來的線繞成團。
母女倆在一起幹了很久了，一直沒說話。也不知是太過投入，還是心不在焉。自從林石與王春花的關係惡化以來，林家的人都變得很沉默，除非必要，極少開口。每個人的心思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語言在這個家似乎總顯得多餘。然，有時候，有些事不得不通過語言來傳達。
當時的情景就是這樣。沉默了許久之後，王春花忽然開口道，雨兒，我想跟你說點事。
林雨沒有抬頭。從王春花剛才的語氣裏，她預感到，母親這次要跟她說的話不是普通的話。她低低地嗯了一聲。
這些話你聽過就算了，不要告訴其他人，包括你爸、哥哥和妹妹，知道嗎？
林雨點點頭，不安的感覺湧上心頭。
你知道我和你爸是怎麼結婚的吧？王春花問。
林雨又點點頭。
王春花說，你爸爸和你舅舅娶不到老婆，就用我和你堂姐姐蘭兒換。我從小沒有父親，你外婆把我和你舅舅姨媽們拉扯大不容易，所以，她那時怎麼安排，我便怎麼做，也是為了盡孝的意思。十多年來，別人隻看到我們一家紅紅火火風風光光，卻哪裏知道我暗地裏吃了多少苦流過多少淚？我是從小沒父親的人，和你舅舅姨媽他們不知受了別人多少白眼吃了別人多少虧。嫁給你爸後，原以為有個可以依靠的人了，誰知你爸什麼都不會，反而事事依靠我，家裏什麼事都要靠我去打點、支撐。十多年了，一直這樣。我覺得好累、好累，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我會瘋掉的。我兒女給他生了，房子給他蓋了，一應的家具用品給他買了，一個普通的女人，做到這個份上也算不容易了。奇園村裏，有幾個女人做得有我好呢？可是，他還不滿足，還把我當牛當馬似的使喚折磨，想打就打，想罵就罵。這種生活我是受夠了，實在是受夠了。王春花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林雨悄悄地抬頭望了她一眼，發現她的眼裏淚光閃閃，仿佛陽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湖麵。
我覺得我的心都快熬幹了。真的，快熬幹了。我這一輩子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我想，我不能一輩子就這樣過，不能一輩子在他的打罵裏討生活。我想，無論在哪裏，憑我的本事也不至於餓死。
王春花停下了手中的活，兩手緊抓住毛衣，眼睛仰望著遠處蔚藍的天空。那兒，正有一架拇指般大小的飛機風一般掠過，留下一道長長的白煙。白煙不斷膨脹、擴散，轉眼間消失不見了。
王春花收回茫然的視線，輕輕地歎了口氣道，現在，家裏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三天兩頭地打人，我是再也呆不下去了。你們做兒女的，明白我的苦也好，不明白也罷，我是管不了那麼多了。我隻希望，你們長大以後，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我。王春花的聲音哽咽了起來，喉嚨被堵住了。
林雨早已經淚下如雨，隻是一直壓抑著，這時也跟著哽咽了起來。
我可能不久就要走了。到底去哪裏，我也不知道。我隻想到外麵去看看，去走走。不過，你們放心，無論我走到哪兒，都不會丟下你們三個不管的。無論如何，你們是我的孩子，我不會讓我的孩子吃虧沒書讀的。以後，每個學期我會定時將錢寄回來，給你們上學用。
林雨哭得更厲害了，晶瑩剔透的淚水仿佛源源不斷的小溪，流了滿臉滿身，胸前的衣服濕了一大片，仿佛被灑了一大滴黑色墨水的白紙。
我走以後，你要聽爸爸和哥哥的話，要照顧好妹妹，要努力學習，要……王春花一邊說，一邊不停地幫林雨擦淚，不要哭。沒什麼好哭的。從小你就最愛哭。從今以後，你要學會堅強，不要動不動就哭，知道嗎？
話音剛落，王春花自己卻嚎啕大哭起來，像三歲的小孩。
第二天淩晨時分，王春花走了。悄悄地走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也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走的。
王春花的離去，或者說，她離去的這個行為，隨著歲月的流逝，對林雨的影響越來越大、越來越深，直到成年之後，她對婚姻和生命的態度。
生命是可有可無的。婚姻是不必著急的。
這是成年之後，林雨心中常常冒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