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花離家出走後,客家釀黃酒,或小賣部裏幾塊錢一瓶的白酒,漸漸成了林石最好的夥伴。飯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與此相應的,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稍不合意,便和鄰居們罵架或拿孩子們出氣。仿佛汽車的防盜鈴,隻要稍不小心觸了設定的界域,警鈴就會嘀嘀嘀地狂叫起來。
不過,大部分時間裏,林石還是安靜的,像勤懇辛勞的牛。做得多,說得少。
林家的人都這樣。極少說話。但極易暴怒。
那幾年,林雨在家裏感受最深刻的,就是一個靜字。平常的日子,除非必要的問答,她與父親及林雷林鳳極少有其他話題的交流,包括小時候經常玩的遊戲:吵架與鬥嘴。即使過年過節,家裏來了很多客人,很吵鬧,林雨依然覺得靜,就像往深不見底的井裏扔了塊石頭,原本以為應該有聲音的,卻始終未聽見,使站在井口的人無限悵惘。
初三下學期的一個周末,林雨從學校回家。剛走進院子,一股劣質的濃烈酒味便撲鼻而來。
林雨沿著酒氣來到廚房,隻見林石雙手托著錫製的酒壺,壺底朝天,正咕嚕咕嚕地往嘴裏灌酒。林雨微微皺了皺眉,從父親手裏奪下酒壺,道,爸,您別喝了,小心傷身體。
林石抬起頭,眯縫著眼打量林雨。他搖搖頭,又搖搖頭,似乎想確定一下什麼似的。接著,他指著門口叫道,滾,給我滾,你們統統都給我滾。我林石哪點對不起你們,啊?為什麼你們都背叛我?為什麼?我給你們吃的、穿的、喝的、住的,要什麼給什麼,為什麼你們還不滿足?為什麼還要去找野男人,啊?說著,他向林雨招招手道,過來,你過來。
林雨被林石的眼神嚇壞了——那是怎樣的眼神啊!
林雨一步步地往門口退去。
林石搖搖晃晃地立起身,然後張開雙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林雨撲去。林雨一聲大叫,落荒而逃。林石在後麵叫道,你別走,別走。
當時,林雷留在學校補習,林鳳出門撿柴去了,家裏什麼人也沒有。林雨的心提到嗓子眼了。她一口氣跑出院子,跑到外麵的黃泥大道上。她拚命地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久,等她氣喘籲籲地停下來往後看時,哪裏還有林石的影子?
爸爸呢?怎麼不見了?林雨一邊想一邊膽戰心驚地四處張望。她擔心林石摔到地上或掉到路旁的水溝裏去了。以前她曾親眼見過喝醉酒的人掉到水溝裏爬不起來,也曾親耳聽過醉酒的人掉到水溝裏被淹死的事。這樣想著,她趕緊往回走。
轉過一個土坡,沒多久,林雨看見林石了。隻見林石趔趔趄趄地往前走了過來,眼睛隻盯著前方,不料地上放著一塊人工開采的尖利大石頭,他的腳絆了一下,身子立刻如受驚的小鳥般撲騰起來,然後仰麵倒在了地上。
林雨啊的一聲跑過去,待走到林石身邊時,卻發現林石已經呼嚕呼嚕地打起了鼾。
林雨吃力地扶起林石,連拖帶拉地把他往家裏弄。正是下午四點多鍾的時候,村人都出工去了,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林雨好不容易把林石弄到家門口。剛進院子,兩個人都啪的一聲倒在地上了。林雨累得氣喘籲籲,滿頭大汗。休息一會兒後,又趕緊把林石往房間弄,怕他著涼。在房裏,林雨扶林石躺好,幫他脫掉鞋子,蓋好被子,然後才精疲力竭地走出房間。
來到院子裏,林雨跌坐在一棵一米多高的桃樹下。桃樹是新房竣工不久,王春花親手種的。如今,樹在人離,物是人非,往日的歡聲笑語早已成明日黃花。世上有什麼東西是可以留住的呢?惟有憂愁與痛苦。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林鳳平時是怎麼過的?母親現在身在何處?父母還有破鏡重圓的那一天嗎?以後的路該怎麼走?……
太多太多的疑問。太多太多的憂慮。林雨擔心自己有一天會支持不住的。而實際上,她也快支持不住了。
王春花離家後的第二年春天,林石在房子前的草坪四周種滿了荊棘。兩年後,低矮的荊棘有一米多高了,枝繁葉茂,成了天然的屏障,天然的圍牆。林石又在草坪上加種了李樹、沙梨樹、橘子樹和葡萄等。仲春時節,果樹和荊棘蓬勃旺盛、蔥綠搶眼,地上小草綠意盎然生機勃勃,院子裏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新做不久的房子牆麵卻斑駁陸離,白色泥灰這裏裂一條縫,那裏掉一塊皮,看上去就像乞丐的衣服,沒有一塊較大的完整的地方。幾年的房子,就像住了幾十年的一樣,古老而荒涼。林石不知是無心粉刷牆壁,還是沒有時間粉刷,任它風吹雨打自飄搖。林雨看著便覺得刺心,無論是牆麵的脫落,還是父親的變化,都讓她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