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是個民工，曾經是廣東數百萬民工大潮中的普通一員。初中畢業後，我本來可以繼續讀高中的，我的父母家人也勸我讀完高中，但我忍受不了家裏那種壓抑的氣氛，看不慣我父親那副動不動就發脾氣摔東西打罵人的嘴臉，一心想著休學，然後找機會離家出走。小時侯，我很恨我的父親，因為他把我們家搞得烏煙瘴氣雞犬不寧，經常把我母親和我兩個姐姐罵得狗血淋頭躲在房裏哭一整天，那時，我甚至動過要打他的念頭。我大哥、二哥也不喜歡他，我們村裏的人都不喜歡他。他不會做人，把家裏家外的人都得罪盡了。我們家的人拿他沒辦法，隻好包容他。別人可不買他的賬。有一次，他在外麵和人打架，他先用石頭把人家的頭砸破了，那家人則差點用鐵鍬把他砍死，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他也不吸取教訓，還是經常和人吵架。前幾年，他甚至和我大哥的兩個兒子幹上了。我們回家去，他向我們告狀，我們都沒有袒護他。我還把他狠狠地數落了一頓。我說他，你活該，你都一大把年紀了，還和十幾歲的小孩子打架，你自己不感到害臊嗎？你如果做事公正真心為別人著想，別人會打你嗎？他們為什麼不打奶娘（四川民間對自己母親的稱呼）？他聽了我的話，覺得沒意思，便一個人灰溜溜地出門去了。
我初中輟學後待在家裏的那段時間，他也經常罵我。每次他一罵我我扔下手裏的活就走，沒翻完的地不翻了，沒插完的秧不插了，沒喂完的豬也不喂了，他在後麵急得暴跳如雷，我看也不看一眼。他拿我沒辦法，跑又跑不過我，打又打不著我，隻有幹生氣。這樣過了半年，第二年春節後，我的一個遠房表叔到我們村裏去，說他在廣東開了家工廠，需要招一些工人，一個月工資五六百。那時的五六百相當於現在的兩三千，村裏的人聽了都羨慕得不行，我就想跟著他到廣東來。但我父親不同意，他說我還小，脾氣又倔，吃不了苦，隻怕到廣東半個月不到就往家裏跑，白白浪費車費錢，我向他保證不會跑也不行，他就是不答應，不肯給我車費錢。他不讓我走，我就消極怠工，他讓我掃地，我拿起掃帚來東晃晃西銼銼，地沒掃幹淨，掃帚卻被我弄壞了；他叫我到地裏除草，我眼望著雜草，手卻往莊稼上使勁。結果，雜草沒除掉，莊稼蔬菜卻給拔了；他叫我喂豬，我手裏拿一條竹竿，在豬吃得正酣時，狠狠地抽它一竿子，那豬便喂喂喂地叫，整個村子的人都能聽到；他叫我在家裏做飯，我就故意將飯做得半生不熟，最後，他終於無條件地投降了，同意我來廣東打工。
20世紀的80年代，中國流行一句話叫：東南西北中，發財到廣東。廣東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是中國最先富起來的地區之一。當時，來自全國各地幾百萬的民工全湧到這裏來了，大家都想到這裏來淘一桶金發一筆財，這情形跟美國西部大開發時期的情形很相似。跟著表叔和村裏一大幫人走下擁擠的火車，隨著洶湧澎湃的人流走出廣州火車站地道口，當一幢幢高聳入雲的樓房、一條條寬闊潔淨的馬路出現在眼前時，我在心裏悄悄說道，這才是適合我生活的地方。表叔卻沒容我細想，帶著我和村裏人走了一段路後，買票上了一輛豪華大巴，之後又轉了好幾趟車。經過十幾個小時的輾轉顛簸，車子最終在一座像被人解剖過的裸露山體前停了下來。是的，那座山就像被人解剖過的人體或野獸的屍體，五髒六腑都暴露在耀眼的陽光下。長這麼大，我還從未見過黃沙或綠色植物覆蓋之外的大山，這種最上麵是青草綠樹，中間是黃色泥土，下麵是白色岩石的大山讓我覺得很是好奇。表叔告訴我們，從今以後，我們就要在大山前麵那一長排破舊的磚砌瓦房裏住下來。而我們要做的工作，就是把大山下麵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堅硬石頭挖出來。石頭挖得越多，錢就越多。
你知道，我們其實是被表叔帶到采石場去了。
17、沒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