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越說聲音越低,她的聲音是那樣輕,可聽在康熙的耳朵裏,心卻一直往下沉,一路下沉,直沉到萬丈深淵,卻還沉不到底。柔嘉和康熙的心都像容若手中離弦的箭一樣,怕他一個眼錯射偏,怕馬兒發興狠命顛簸。
“你為什麼要讓他去?”柔嘉一個激醒,眼淚像斷了線一般,這樣的她像極了小時候才有的驚慌失措。柔嘉揪著著康熙的袖子,龍紋織金的錦袍紋路割著她纖細的掌心發疼,夢囈一樣的暗啞低音,“他還病著呀,他還病著,皇帝哥哥你知不知道他現在還病著。”
柔嘉的聲音由低變高,康熙心下徹底一片冰冷,是知道容若每每生病都十分凶險,什麼時候他竟然需要柔嘉這樣重複提醒,心頭的痛苦惱悔,便如萬箭相攢,絞入五髒深處。過了片刻,康熙方冷冷吩咐道:“林間風大,先帶公主回宮,現在、馬上!”以他現在的心情,絕難同時照看兩個人。
梁九功心中大駭,公主素來金貴不可冒犯,可康熙的嚴旨更是不能違背,也隻能好言相勸,同時拿出一麵鏡子,柔嘉看著自己哭得紅腫的眼睛確實失儀。這樣的她,容若看著了也難安心,柔嘉這才忍淚回宮。
康熙不記得侍衛太監是怎麼呼啦啦的跪一滿地恭送柔嘉回宮的。他隻望著在上林苑紅鬆白樺中側馬奔馳的容若,眼前一片片都成模糊,柔嘉走後,康熙久久不說話,天地是那樣安靜,直到容若側身“嗖”的一聲,直直射出一箭,康熙似乎震動了一下,他驚覺從沒有哪一炷香像現在這樣漫長。而容若的箭法是那樣快那樣準叫人羨慕驚豔,他從不勒馬而停,逆風行駛,手中不間歇地射出耀眼白光。容若在馬背上側身拉弓,或俯身避開頭上粗壯枝幹,他每一個動作,每射出一箭,甚至是他的坐騎踏響地“隆隆”蹄聲,都讓康熙不自覺地稟低呼吸。他還記得最後一次看望他就是因為帶病狩獵……。。這一次,難道要親眼看他摔下馬來。
然而,一切原是可以避免的!
越想越心驚,康熙心煎如沸,竭力自持方沒有失態,心裏翻來覆去想著,你何苦如此辛苦,反反複複想的都是這七個字。
一炷香,終於過去!
容若比之世子多十幾樣獵物。世子勒馬瞧著傳言中以參與風流斯文的詩文之事又兼備英俊威武的武官身份的男子,不禁笑道:“沒想到納蘭大人寫文行雲流水,連弓也握得這麼穩。”
馬背顛簸不停,容若胸口已如刀在攪動,冷汗濡濕了手中的馬韁,勉強抱拳一笑。
康熙看見容若平安下馬,走到自己麵前,輕聲說道:“皇上,臣沒讓你失望。”這一句話康熙心如刀割,他看似平靜,眼中波濤四起,“你還好嗎?”
容若微微一怔,心底漫出絲絲溫暖,“臣沒事。”
“是嗎?”康熙手腕一翻迅速扣住了容若的手,果然冷風一吹現在是滾燙得嚇人,喉嚨間有莫名的灼痛,果真如此,果真如此,他真的正病著。康熙望著容若一字一句道:“別再說謊話惱我了。”頓了頓,康熙握著容若的手,力道一帶,一下便近了,話鋒一轉“你不要瞞朕,也必然瞞不了……”
被康熙扣住手腕的容若,腦中出現片刻空白,僅剩的最後一絲力氣都在被康熙扣住的手腕上消失殆盡,因為他看到康熙看似平靜無波的臉龐,眼底最深處卻閃過刻骨銘心的疼惜。他眸中憂光,清晰倒映出容若蒼白的容顏,康熙卻驀然鬆開他的手,喚道:“梁九功!”
梁九功立刻會意,俯身道:“奴才在。”
康熙將臉微微一揚,“今日校射,人人皆有賞。”梁九功會意傳旨,康熙叫住了他,語氣雖淡,眼神極是鄭重,“傳隨行禦醫。”
容若望著康熙,他的背影仿佛還籠罩在紫禁城的威嚴光暈,然而他方才的眼神,一直浮現在腦海中,閉目不忘。
對於康熙來說亦是如此,柔嘉手心的冷汗,那股寒意像是從心底生出,逐絲逐毫的蔓延開,霸道的占據著康熙腦海、指尖、肺腑。手一放下折子就忍不住幽幽一歎,回到紫禁城的時候天已經暗了,康熙隻拈了幾道最重要的折子,批閱完畢後才發現頭低久了,有些難受,正巧梁九功回來稟告,“皇上,薑禦醫已經去為納蘭大人診脈了,薑禦醫說是外寒入侵,惡寒發熱。”
“還說了什麼?”
梁九功急得饒頭,“皇上奴才識不得字,薑禦醫那些醫理拗口難懂,奴才隻看著薑禦醫哀聲歎氣說,是舊疾。”
又是寒疾,這惡疾真要糾纏他一生?康熙心裏一痛,煩悶難受得緊,“朕去看看他。”說完便站起身來,可真更衣完畢後,康熙負起手在禦案前來回踱著步子,聽那西洋大自鳴鍾嚓嚓地響著。梁九功侍立在那裏,心裏隻是著急。
最後望向慈寧宮的方向,康熙停下了徘徊,駐足道:“還是不去了。你去告訴他有任何需要可以直接對朕說,宮裏那些進貢的藥材都可供薑恒取用。”梁九功“嗻”了一聲。
“起駕,朕去瞧瞧皇後。”
赫舍裏病倒了,突來的惡寒,她體質多弱支撐不住,高熱不退。近五月的天,各宮裏都封了地炕火龍。獨獨坤寧宮有太皇太後特旨,還籠著地炕。屋裏十分暖和,康熙一進門,便覺得暖氣往臉上一撲,卻依舊夾著藥氣。康熙到坤寧宮的時候,赫舍裏進完藥正熟睡,康熙一擺手,坤寧宮新召回的太監宮女全退了出去,梁九功亦垂首後退,“吱呀”一聲帶上門。
坐在床沿,康熙寬大的手掌撫上赫舍裏的額頭,額頭很燙。康熙替她掖好被角。便走到了月窗下的大炕上,紅燭豔豔,月輝清冷,康熙神色忡,回想起那日張廷玉手中拿著那一紙箋殿外求見。
“皇上,這是容若讓我轉交給皇上的,他說或許可堪一用。”
康熙略略有些猶豫,最後還是伸手展開紙箋,短短六字,“一賞一默一孤。”
康熙想了想,問道:“孤字,作何解?”張廷玉俯身道:“孤立。”
康熙很快明白了,暗暗點頭,容若想告訴自己賞一個,默一個,孤立一個,“他還說了什麼?”
張廷玉答:“皇上不可怒而興師。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康熙“嗯”了一聲,張廷玉這才說起,他是怎麼在酒館裏找到容若,送他回府。
“臣也曾問他何故一個人在酒肆,何故不回家。”
張廷玉麵色沉靜,康熙波瀾不驚地望著張廷玉,“他在酒肆作什麼?”
張廷玉不知該怎樣的措辭才能形容穩妥,康熙臉一揚,身旁的梁九功退了出去,“說吧。”
張廷玉停頓片刻後,還是選擇實話實說,“臣從沒有見過這樣失魂落魄,痛作飲酒的容若。”
康熙沉默良久,忽然微微一哂,“快做父親的人,還這麼晚歸。”說這樣的話,大抵自己還是不肯原諒容若。
張廷玉皺眉,他素來不背後論人是非,可今日卻破例了一次,“臣和皇上想的一樣,民間盛傳他們夫妻情深彌艱,但臣送容若回家的時候卻親眼看見,他避開嫂夫人去扶。”
張廷玉停頓了一下,沉吟道:“臣聽說三年前容若上表請旨,今生不再另娶,臣不知要有多深的情才做到這一步,又或者是要多深的絕望才做到這一步,臣從沒有見過容若失魂落魄的樣子,而他最後離開的地方是皇宮,他頸上帶著傷,臣略通醫理,知道這樣的烏痕沒有半個時辰是決不會顯現,那麼他身上的傷也應該出自皇宮。”
這張廷玉確實膽大心細,而康熙隻要一想起那晚的情景,心口慢慢就火辣辣的疼,隻作笑道:“朕正聽著入味,你繼續說下去。”
張廷玉隻低頭道:“臣不敢說,也不敢再猜疑半分。”
康熙微微蹙眉,他遠沒有看上去的沉靜,有那麼一刻他很想說,沒錯,張廷玉你猜對了,容若身上的傷是我造成的,他的人也是我的。康熙掩在寬大衣袖下的手攥緊,忽然之間他發現自己富有四海,億兆黎民,可有時他竟駭然發現,其實他最想要的不隻這些。
臨了,張廷玉請安告退,康熙忽然叫住他,“如果朕要你繼續猜下去,你待如何?”
張廷玉心頭一怔,回視康熙,一字一句說道:“臣會把這個答案永遠埋在心底。”
康熙靜靜點頭,他想總有些聰明人是瞞不過的,他需要這些個“聰明”人幫他瞞住更多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