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卸甲俯首稱臣,這平、直二字還需再做證明嗎?”言烈宸這句話說的淡淡的,但那卓然身姿下那撲麵而來的剛正之氣,“二十四年前大清四皇子榮親王已死。”
“也許讓你去懲處壞人真的很合適。”康熙澹澹一笑,眼神裏慢慢浮現欣賞,“我如你所願,榮親王已逝,二十四年後隻有大理寺少卿,言烈宸!”
待到言烈宸走出帳外時,又過了一個時辰。他一踏出禦帳外,普地便看到容若雙手抱肩靠在一顆大樹上,那等待的姿勢仿佛千年都沒有變過。容若見著了言烈宸走出來,不由放下了雙手,站直了身,怔怔望著他,如此平靜的神情想來與皇上相談並不算糟糕。
容若長袍隨風微擺,垂首向言烈宸揖道,作別。
言烈宸望著容若遠去消失的背影,漸漸出神,他墨色亮厲的眸子湧上一層難以言表的情緒。
你在等誰?
你在擔心什麼?
為什麼一字不留的就走了。
夜裏,月色朦朧。
這將是在漠北的最後一夜,這一夜過了應該再無機會與皇上單獨帳內相處了吧。容若長如蝶翼的睫毛輕輕一顫,有酒香飄浮在夜裏,容若鼻尖微微一動,猛然回首。
這個味道……
容若走出大帳盾尋酒香而去,月影下有人獨坐樹梢提壺自酌,見著容若出了大帳,對望一眼後,縱身施展輕功,如大鳥滑行一般隱匿於黑夜之中。容若運勁展開輕功去追,一口氣竟是跑了幾個山頭,那人提勁縱身向山巔而去,容若緊隨其後。月下一前一後,雙影交疊追逐。
終於,那個黑影駐足停步了,他轉身看著百米外的容若,笑了笑,“跑了好一場,這幾天心裏的鬱結也暢快了不少。”
容若從暗影中走了出來,“殿下真是好心情,大晚上看山景也要故弄玄虛?”
“不如此曲折怎能勞你陪我走這一遭,”一縷月光照在言烈宸身上,“今日白天你又躲著我。”
容若眸光微微一變,“殿下誤會了,我隻是覺得同朝共事,以後說話的機會很多,平日裏也就不甚在意這些。”
言烈宸走近容若,他的氣息還是那麼濃烈像深藍的海水帶著微微的涼意,“今晚一過,你就不用再稱我為殿下了。”
容若一怔,“此話何意?”
“明日再答。”言烈宸有些固執的執起容若的手,輕聲道:“來,我來帶你看花海。”
言烈宸忽然抽出手中的劍,長挽劍花順手擲出劍插入一顆大樹之中,幹燥的樹幹與長劍摩擦的一瞬激起火花,很快這顆樹便燃起大火,天空呈現出一朵橘紅的雲。這一刹那的亮光,照亮容若腳下的大地——
“這——”容若訝然當場,他發現自己身處一片鵝黃色的花海,滿地滿地的蓮花,從言烈宸周圍向外延展正不斷的綻放,容若不竟然歎道:“好美。”
言烈宸彎下腰,折下一枝獨幹的雪蓮,花瓣多層如繡球,白鳳丹的顏色一點姚黃在芯頭,“傳說當年李清愁神醫坐化登仙時,滿山都開滿了水母雪蓮為他送行。水母雪蓮可治世間一切寒疾,而此花得仙人眷顧,性情極高傲,若非天子駕臨絕不盛放。”
水母雪蓮的神效,容若親身領教過,也深知水母雪蓮的矜貴,當初皇上親自駕臨清愁峰時亦孤高不肯盛放。而今這一天一地的水母雪蓮,奢侈的綻放,盛極的絢爛。
言烈宸定定望著容若,他的眸子忽然一軟,像藍色的緞子溫柔細膩,“康熙怎麼看我的過去不重要,孝莊將來怎麼看我,我也不在意。甚至全天下人怎麼看我言烈宸也不重要,我就想你來做我的見證人,見證有過這一幕,知道誰才是上天定的天子。”
容若一怔,如果那個傳說是真的。
那麼錯是否在世人?
這才是真相嗎,為什麼如此的殘忍。他最愛的人才是篡奪皇位的人嗎!
難道他們都錯了嗎?!
難道……我也錯了。
容若以手遮頰,好痛苦,“你不應當對我說這些!”
“我不是要你為難,可如果不讓你親眼所見我隻怕終身不甘心,過了今晚,我再也不提過往,再不提此事。”
容若垂下的頭目光仍能瞥見言烈宸手上握著的水母雪蓮,那樣剔透的顏色,天下應再無這樣冷焰的花兒了吧,“你知道嗎?今晚的話要是傳第三個人耳朵裏,你必死無疑,李將軍做了那麼多犧牲就白費了,皇上他也不會放過你!”
“那就算我最後任性一次,”言烈宸望著垂下頭的容若,低聲道:“我沒法不讓心愛的人了解真實的我。”
聞言容若肩頭劇烈地顫了下,他的頭低地更深了,那深情的目光像高山像浩海像冬季的風夏日的豔陽,無力抬眸。
“我知道你心裏隻有一個人,他來的比我早,他什麼都比我快一步。我不會再像從前那樣逼迫你讓你為難,可感情不是說收就收地回來的。”言烈宸伸手將水母雪蓮遞到容若麵前,眼眸已蒙上一層氤氳的水汽,“收下這一朵雪蓮吧,領過我這一番情,我才能將你放下。”
容若的淚水無緣由地無聲落下,水母雪蓮救過他的性命,又救了他妻兒的性命,這一朵看似嬌矜的花承載太多的情意和信任。收下它,是否他們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就能一刀斬斷,收下它,是否就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那些埋藏的真相便能一直塵封在這塞外漠北。
容若的心陷入從未有過的糾結,他的手微微一動,就快觸碰到水母雪蓮時,卻又一下縮了回來,至始至終他都不敢去看言烈宸的眼睛。
決然間,隻留下一個轉身的背影。
隻徒留,言烈宸一人立於山頂,遲遲不肯離去。夜裏的風吹亂了他的長發。
次日,康熙頒聖旨,隨行大臣紛紛恭賀新任大理寺少卿言烈宸繼位。滿漢大臣都對這一決定十分讚同,大理寺卿掌管刑獄,一來可以維持葛爾丹士兵百姓生活受到律法保護,二來言烈宸放手兵權大家都能鬆一口氣。帳外很熱鬧,然而容若沒有向言烈宸道賀,他醒來時,發現帳內的玉案上,安靜地擱著一支水母雪蓮。
忽然有那麼一刻,他好想好想立刻見到康熙。
然而他來的不湊巧,此刻禦帳內的氣氛十分嚴肅。容若掀帳進來的時候,就看到張廷玉跪雙膝著地跪在康熙麵前,“誰讓你找言烈宸的不痛快的。百尺溪一仗誰讓你來提的!”
張廷玉仍是一臉平靜,波瀾不驚,“言烈宸雖然身份尊貴,可他棱角太過鋒利,臣擔心日後他會出言衝撞殿下。”
康熙猛一拍桌,怒道:“朕要你擔心?你以為你是誰,你配嗎!”
張廷玉一怔,終於無法平靜,“……皇上。”
康熙狠狠瞪了一眼張廷玉,聲冷如冰,“太皇太後派你到朕身邊來伺候,你是誰的人,朕心裏明亮著呢,別口口聲聲都稱是為了朕好。”
容若一震,張廷玉怎麼會和太皇太後扯到一起去,隻怕此時露麵大家都尷尬,容若悄然隱於那蘭花屏風後。影影綽綽的斜長蘭花此刻正好將他擋在身後。
然而這邊廂,張廷玉緩緩抬起頭怔怔望著康熙,“我是什麼樣的人,皇上應當比誰都清楚。”
聞言,康熙冷冷一哼,眼角眉梢均是不屑,甚至身上每一根血脈都是滿滿的不屑,“你是個賤人。”
這句話實在是太傷人了,容若竟不敢相信是從康熙嘴中說出,他不禁想起那一日也是來到議政大帳卻見到康熙一怒之下將奏章甩到張廷玉臉上,而今卻是說的話更是處處打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