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一心想著,若能回到他身旁,顯赫官名亦可拋,便誠信叩首允諾,“臣不求官名顯赫。”
太皇太後端著一杯茶盞輕輕說道:“二甲第七。”
當初一諾,卻未料會成為不知因果的人笑柄,連張廷玉也這麼看我。恐怕古今往後世人也隻會認為我納蘭性德區區科考二甲七卻是恃才傲物的瘋子,嗬嗬狀元之才,二甲第七,究竟是功名累我,還是我累了功名?
“誰又在乎呢?”容若的語氣似真的不以為意,他看著張廷玉,冷笑著重複,“我若不在乎,那麼功名於我便是浮雲,我若在乎,衡臣你該不會忘了吧,你這二品尚書的位置——”
張廷玉臉色忽然變得難看起來,言烈宸第一次在容若的臉上看到了這樣深刻的輕慢與不屑,“你看過第一道聖旨。世人不知道,你卻比誰都清楚,二品戶部尚書六吏之首的位置,是我讓你的。”
張廷玉的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了,容若的一句話也能把張廷玉的自信擊的粉碎,隻要他願意。
容若靜靜看著張廷玉,眉目間的姿態,猶如高山俯覽溪水那般不屑與之,“可我猜想,你想要的隻怕不止是這二品尚書,你還要做到一品大學士,得到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尊榮!”
容若眼眸裏的寒光明滅乍現,“五千年來的皇朝史,一人之上萬人之下寵臣的殷殷期盼,不都是如此!”
“可我比你強!想要的就去爭、去奪,煙火要綻放才美!”張廷玉回視容若,回視著他那份傲氣,“你心裏愛慕皇上愛慕的要死,卻又撇不下你那些所謂的驕傲,你寧可抱著良臣的名聲陪葬,也決不願放下身段與我一爭高下!容若有時我很敬重你,但我真替你感到可憐,你身在朝廷文武兼修大好年華不去享受追逐這以謀獲權的快樂,你竟一點兒都不享受,你讓我說你什麼好?!”
這一刻,言烈宸站了出來,回答了張廷玉的話,“那是因為他善良。而你,利用了他的善良。”
容若眉心輕輕一震,轉頭看向言烈宸。
“若說有錯,錯便錯在他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世人把偽善給他看,他卻單純地信以為真。”言烈宸看著張廷玉道:“回去帶句話給康熙,若是他覺得容若的善良阻礙了他,便放手。他不會孤單,由我將他一世珍藏。”
張廷玉展顏狡黠地笑了笑,他似乎來這麼一趟就隻是為了等言烈宸這一句話。可這麼走了,還是不放心,張廷玉覺得需要再說點兒什麼才妥當,“議政大帳內的蘭花屏風,是皇上想你的時候一筆一筆繪上去的,感情來的時候可以沒有因由;你站在屏風後,可他沒看到那風骨如蘭的你,眼裏隻有我,那麼感情離開的時候又為什麼一定要問個因由呢。”
原來,張廷玉那一刻看到了,他在康熙麵前那樣哀傷絕望卻還能窺探到自己躲在屏風之後。
容若冷笑,“你那個時候到還有心思窺測我?!”
“很小人是不是?”張廷玉眼眸微微一晃,聲音溫柔,“可那一刻,我真的覺得,被他愛著,深深的愛著。”
容若聽著,眉心一震,手捂在心口之上,眼波心事難定。
張廷玉陶醉的神色,仿佛有過那一刻,餘生心願已足。他終於離開了,留下靜默無言的兩個人。
過了良久,言烈宸才走到容若麵前,他想說,容若你是一闋唐詩一幅高雅的水墨山水畫越品越叫人愛不釋手,可有時人的路走多了想喝的卻是一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清涼茶。他想說,容若不要難過,我最珍惜你的善良,若你不是那般善良,燕然山下你一劍刺下來,我便是一縷亡魂,又緣何能活到今日。他還想說,容若不要灰心,哪怕世人皆看不懂你,沒關係還有我,我會將你一世珍藏於心。
可言烈宸看著容若低垂著眸子,他此刻恐怕真是一點疼都感覺不到了,隨著張廷玉離開時說的最後一句話已抽離了他的靈魂,
毫無神采的眸子,言烈宸心頭一酸,終於忍不住伸開手臂緩緩將容若拉進懷裏,他的臂膀慢慢將他圈在懷裏,用心溫暖他,“我知道你不在乎世人怎麼想,因為你的眼裏、心裏、甚至每一口呼吸裏,都隻想著一個人。你付出了那麼多,多到連我都心疼。張廷玉走這一番是為了氣你、嘔你,我知道他的用意,你也知道他的目的,容若你別死撐,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吧。”
容若鼻尖一酸,他總覺得自己對康熙來講是特別的一個人,卻沒想到這麼輕易就被旁人取代了。他的淚潸然落下,那麼多的淚,卻是每一滴都沒有聲音,靜的就像這些年默默愛過的時光。
言烈宸環了環容若的肩膀,緊了緊懷抱,低聲說道:“明明是很好的,卻沒有被珍惜。你受了委屈,明明是那麼疼卻不可以呐喊隻好把所有的悲傷全撰寫進詩詞裏,天下人感歎你情傷的好詞,可誰知道這是你切身的痛。”
言烈宸拍了拍容若的肩膀,柔聲道:“今晚就不要克製了,哭吧,哭出來一點也不丟人。”
“為什麼…。。”容若的眼眸被淚水潮濕,他的眼淚在言烈宸的話語裏無盡的落下,回憶裏場景一幕一幕都惹得他悲傷不止,那些有過的、瑣碎的、龐大的、珍貴的、平窮的、富有的、寧靜的、肮髒的、陌生的、癡迷的、壞的、好的、怕的、愛的……
帳外月光十分淒清,容若挨板子的事還是被傳開了。明珠到底是容若的父親,放不下的心始終要過來看一眼,掀開簾子看到眼前的這一幕,容若靠在言烈宸的肩膀上哭地像個淚人。
明珠一震,嘴動了動想說些什麼,卻始終沒有開口,放下帳簾後,他暮然轉身看到的卻是那一襲明黃身影。
原來放不下心的人還有他。
不遠處的樹梢下,月影斑駁,康熙靜靜望著刑房,明珠掀開簾子的一幕,到底還是看相擁的那兩個人到了,然而這一刻,言烈宸的目光與康熙冷冷對決。
可是未過多久,康熙便離開了,他的身影悄然隱於月色之下,清風一蕩,又仿佛從來沒有來過。
誰任靜默,成了我們的曲終。
接下來的日子,漠北清軍返程回京,一路上容若在言烈宸這兒養傷,言烈宸站在門口,一句話便把人堵了回去,“擅離職守板子挨了,人也罰了,皇上既然連個養傷的地兒都不留給納蘭大人,我這大理寺還有幹淨的床榻騰得出地兒來。”
梁九功礙於言烈宸的氣勢和身份,本就怯懦被他這麼一說,愈發支支吾吾,講不清話,眼看這一次又要下逐客令了,梁九功伸長了脖子望著屋內道:“納蘭大人想想這一趟紫禁城出得不容易,明眼人都知道皇上是為了救您才親自來的漠北,這會兒真要鬧得這麼僵回去嗎?”
言烈宸又一句話便堵了回去,“救人還要帶上那個姓張的嗎?”
言烈宸再一次成功打發了梁九功,走進帳中的時候看著正發呆的容若,他那樣安靜言烈宸便不忍心打擾他了。
許久,容若才說道:“再過三日就回京了。”
“那麼你呢,可有何打算?”言烈宸看著他,仿佛歲月都靜止了,“如果你想辭官,我陪你周遊天下,自由自在地去沒有人打擾的地方。”
容若微微一怔,心中竟有那麼一刻的向往,然而很快他又清醒了,“你舍得你的那些舊部署?還有那些你發誓要保護的葛爾丹百姓?”
言烈宸靜靜看著容若,“若有一天,一切都安頓好了。你會願意隨我拋下這一切,遠走天涯,過新的生活和現在一切都截然不同的日子嗎?”
容若回望著言烈宸,也是這麼靜靜的看著他,無悲無喜地想記住他此刻的模樣,想記下今天的風,窗外的雲,林間的鳥,隻想記著,別無他求,“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