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到初四,滕柯文就無法在家裏過年了。他是年三十回到妻子這個家的,原以為妻子會鬧別扭,最少也要報怨,但妻子卻一反常態,不僅一句沒責備他,而且對他格外友好。晚上睡了親熱,她又主動檢討自己,他才明白妻子是想通了,認識到夫妻間越鬧隔閡越大,越親熱矛盾越少。當然妻子是不想失去他。不想失去他,就自然想起他的優點來,也認識到這些年她有點對不住他。妻子的一番自我批評,讓滕柯文百感交集。如果沒有和洪燈兒的事,如果沒有毒癮的事,一切該是多麼美好。可惜一切都毀了。他清楚,毒癮的事絕對不能讓妻子知道,知道了,不僅會把她嚇壞,也會讓她厭惡,也會馬上傳到親人那裏,鬧得不可收拾。可要想隱瞞也絕非易事。要和妻一起去拜年,一起招待親戚朋友,一起參加娛樂活動,獨自離開一會兒,妻就到處找,然後審賊一樣問半天。他知道,妻是懷疑他給哪個女人打電話,妻絕對想不到他會染上毒癮。他將洪燈兒給他帶的杜冷丁藏在煙盒裏,偽裝成一整盒香煙。他雖然不吸煙,但男人帶盒煙招待人是非常正常的。問題是每天得注射兩次,身上又有那麼多針眼,更要命的是精神。妻很快發現他不正常,有時眼淚鼻涕哈欠不斷沒一點精神,有時又過於精神整夜不睡,更糟糕的是精神變態,對生活方麵的事沒一點興趣,人間最美好最能打動人的那些東西,對他已沒有了一點吸引力。他隻能一次次對她撒謊,一次次找借口。撒謊和借口後,便是一陣陣恐懼和憎恨,他憎恨自己,憎恨林中信,恨不能將這個世界撕毀。來時,洪燈兒隻給他帶八支杜冷丁,然後是一些戒毒藥,要他按時吃藥,每天隻準用一支杜冷丁。他死氣白賴,才增加到十支。每天用一支根本無法掩飾毒癮,他也無法控製自己,四天半,就隻剩了一支。他知道半天都不能呆了,隻好打電話叫司機來接他,然後對妻子說縣裏發生了大事故,司機已經來接,他得立即趕回去。
回到縣裏,滕柯文馬上來到洪燈兒那裏。進門,才想起洪燈兒不在家,回娘家過年去了。急忙給洪燈兒打電話。打通,滕柯文直接說,我已經回來了,就在你屋裏,我馬上派司機去接你。
洪燈兒問他為什麼這麼早就回來,他想撒謊,但又覺得沒用,便說,你不要問了,我實在是受不了了,你不回來,我的命就沒了。然後掛斷了電話。
洪燈兒回來,滕柯文已經躺在床上縮成一團。見她進來,竟然不問她一句怎麼樣,開口就說快給我打一針。洪燈兒的心一下縮成一團,也感到有點可怕。走時,她一再叮嚀克製自己,一天隻能用一支,絕對不能大劑量使用,劑量越大,毒癮越大,越難戒斷。可他就是不聽,哪裏還有一點毅力。她一下更真切地感到他和一般人沒什麼區別,他就是個吸毒者。這一感覺讓她渾身發冷,站在那裏不知所措。滕柯文卻發了火催她快點。不行,這樣下去不行,絕對不能由著他。洪燈兒說,我這裏也沒有,為給你弄藥,我都引起了人家的懷疑。現在天都黑了,大過年藥房也沒人,你必須得忍著,到明天我再給你想辦法。
滕柯文一下急了,高聲喊了說,你怎麼不多準備一點!整天說關心我,我看你一點都不為我著想,你不為我準備好,你是想讓我死呀。我看你就是想讓我死,死了你也幹淨了。不行,都是你害的,如果沒有你,我怎麼能成了這個樣子。你害了我,你就得管我,你立即給我想辦法去找,不然咱們誰也別想活。
想不到他竟然說出這種話,這哪裏還是一個縣委書記。洪燈兒渾身顫抖。年前,在滕柯文的授意下,縣中醫院以林中信幫助父親賣假藥為名,將林中信調回了鄉醫院。因她家和林中信家同住在一個村裏,林家人就不斷向她家挑釁,點燃了她家門前的草垛,打斷了她家的羊腿。她回家過年,林家人就不斷上門叫罵,罵她婊子,罵她是潘金蓮,傍了縣委書記往死整治丈夫。初一那天,林中信喝醉了酒來到她家,又哭又喊,整整鬧了一天一夜。鬧得嫂子跑回了娘家。如果不是不忍丟下老父老母,她真的不想活了。受了這麼大的委屈,他竟然也罵她,也說出這種話。這還有什麼活頭。她原想年後把父母接到她這裏,遠遠地離開林家。現在滕柯文這個樣子,她心中的大樹一下倒了,一下感到沒了支柱,全身都成了一個空殼。房子是借人家的,如果人家要收回,她就什麼都沒有了,有的隻是一具遭人唾罵的軀體。她真是不想活了。洪燈兒跑進廚房,拿出菜刀放到床上,很冷靜了說,那咱們就一起死吧,看來咱們也算有緣分,活著不能在一起,死了在一起也好。
滕柯文無力地看著她。洪燈兒挽起袖子,說,你動手還是我動手,先把我的動脈割斷,再把你的割斷,我們一起躺下,用不了多久,一切就都了結了。
見他不動手,洪燈兒拿起菜刀要割自己,被滕柯文一把抓住。滕柯文喘息了說,現在還不是死的時候,燈兒,你不是要幫我戒毒嗎,你怎麼倒一下沒了信心。
洪燈兒哭喊了說,可你得自己戒呀!你還知道戒毒,十天的藥你不到五天就用完了,劑量越來越大,你這哪裏是戒毒,明明是加重吸毒,一天天走向死亡。
滕柯文說,你看看我成啥樣子了。毒品不僅破壞了我的神經係統,也破壞了我的免疫係統,我的各個係統好像沒有了機能,我好像成了一堆臭肉,不用藥,沒一點力氣不說,渾身難受得像有千萬隻蟲子在咬,你看,我都虛弱得快死了,渾身都冒汗,又冷得要命,你難道真的要我死嗎。
洪燈兒說,你難受,我心裏也像刀割,但再難受,也得咬牙戒啊。我要你逐漸減少用量,你卻不斷加大用量,這哪裏是戒。戒毒主要靠毅力,你不要忘記,你是縣委書記啊,你怎麼能和普通人一樣。
滕柯文說,你也不替我想想,回去天天麵對老婆和父母,為了不讓他們看出來,你想,我得費多大的心思,受多大的委屈,不用藥能行嗎。
見燈兒不做聲。滕柯文說,過幾天市裏要開經濟工作會議,回來縣裏還要開,這個階段還得用藥,委屈你想辦法給我弄點藥。等開完會,我就請一個月的假,咱們找個地方專門去戒毒。
洪燈兒還備有一些杜冷丁藥。她拿出一支,打開,用針管吸出一半留了一半。給他注射後,他便躺在一邊閉上了眼。她知道他在飄,在尋找那個虛幻的快樂,想像那些美女金錢。她靜靜地看著他,他始終不睜開眼睛,更別說看她一眼,仿佛現實的一切都不存在。難道那個虛無的極樂世界就那樣美麗嗎。誰知他卻突然睜開了眼,說,燈兒,不行,量太少,達不到效果,就求你把那一半也給我吧。
達不到效果?你要什麼效果,難道是那種和美女行樂的效果嗎。看來,他真的成了一個真正的普通的吸毒者。憤怒、失望,像一層厚重堅硬的鐵皮,緊緊地裹住了她的全身,讓她透不過氣來,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滕柯文卻爬了起來,幾步上前將剩餘的那半支杜冷丁拿到手,很麻利地拿了針管便吸。洪燈兒上前一把搶過藥品,一下摔在地上,邊踩邊喊,我讓你吸,我讓你吸,你這個吸毒犯,你這個癮君子,你不是個男人。
滕柯文並不管她,又拉開抽屜找裏麵的藥品。洪燈兒上前將他抱住,使勁將他推開。他卻像發了瘋,不顧一切又撲上來。滕柯文到底是男人,一下將她摔倒在地。她轉身抱住他的腿時,他竟凶狠地猛踹了她幾腳。
她爬起來哭喊了說,好吧,你吸吧,毒死了拉倒,我也不管你了。
洪燈兒甩門來到外麵,又怕他真的注射過量死掉。隻好回來。見他已經將藥找到。她憤怒了喊,好吧,要死你就到你的屋裏去死,滾,你給我拿上藥滾出去,我永遠也不想再見到你。
滕柯文拿了藥離開了洪燈兒的家。
洪燈兒趴在床上哭一陣,又怕他真的出什麼事。他畢竟也算個病人,況且他也是她害的。洪燈兒急忙起身洗把臉,然後往滕柯文那裏趕。
滕柯文並沒在家,好像他沒回來過。難道他躲在哪裏飄飄欲仙去了嗎。再等一陣還不見人影,她又禁不住著急害怕。不行,得找找,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就不是普通老百姓一樣的小事。
雖沒有月亮,但天不算太黑。整個城市靜得如同睡去。但她並不感到害怕,其實也忘記了害怕。沿路找回去,也不見蹤影。他有她屋門的鑰匙。開門回到家,也沒有。再沿路回到滕柯文的屋裏。屋裏仍然空無聲息。剛才沒細細搜索馬路兩邊。路兩邊有綠化樹木,會不會倒在樹溝裏。再沿路細搜看一遍,仍然沒有。他手裏有五六支藥,萬一他不想活都注射了,必死無疑。洪燈兒越想越怕。不行,再不能隱瞞不報。但這種事又萬萬不能讓人知道。情急中,她想到了楊得玉。反正楊得玉知道她和滕柯文的事,滕柯文的許多事也是通過楊得玉來辦的。掏出手機找到楊得玉的手機號碼撥過去。很快聽到楊得玉慌張了問是誰,半夜三更什麼事。洪燈兒說,楊局長,你快來我屋裏一趟,出事了。楊得玉問什麼事。洪燈兒說,你快來,來了再說。
楊得玉進門就問出什麼事了,洪燈兒帶了哭音說,滕書記出走了,哪兒都找不到,我怕他出事。
楊得玉一頭迷霧。一個男人怎麼會出走,為什麼出走。楊得玉鎮定了問,你們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