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稿頗多,休息一下。”
“動輒休息,一下子欠稿。”
“你們也真慘。”編者怪同情作者。
“可不可以退休?”
編輯答:“'悉聽尊便'。不過從六塊錢一千字寫到今日,你可會不舍得?”
“簡直心如刀割。”
“漱少寫一點。”
“已經寫得很少,昨日才有人問我為什麼不多寫兩段。”出的稿費還真不錯。
“你到底喜不喜歡寫作?”
“最怕是這個問題,告訴你一件事,我剛才做夢了。”
“啊,見到誰?”
“自己小說中的女主角。”
“是嗎。”編輯笑問:“不是男主角?”
“要不要看心理醫生?真怕自己會精神崩潰。”
“不會的,感冒痊愈後保證你又是一條好漢。”
“你們這些編輯,隻要作者交稿,什麼話說不出來。”
他承認,“這倒是真的,我們無暇理會其他的事。”
我告訴他:“她們邀請我走進她們的世界。”
“什麼?”編輯開始覺得事態嚴重,“你沒有答應她們吧,小說是小說,作者是作者,千萬不要混為一談。”
“我明白,有作者代入小說女主角的世界,一舉一動非常滑稽,不像真人。”
連帶日常生活也希望過得轟轟烈烈,成日價製造各類新聞,不甘平淡。
“你在夢中看見了哪幾個角色?”
我猶自怔怔地。
“什麼都要付出代價,你終於患上了職業病。”
是,怕聲音,怕亮光,甚至怕與人打交道。
漸漸與小說中的世界越來越近,與現實距離越來越遠,根本不耐煩打理生活雜務,覺得所有帳單都是負累,說真的,做小說人物多精彩簡單,她們可不必到超級市場扛回衛生紙去汙粉,她們家的鋅盤永不淤塞,汽車不拋錨,羨煞作者。
“喂喂,改天談吧,我要看藍圖了。”
“你放心,我不會脫稿。”
“我對你有信心。”
在小說中,即使患病,因為情節需要,也是浪漫的,不是攝合了一對情侶,就是培養了主角的鬥誌,不像我們,病就病,毫無因由。
病中攤開稿紙,每個格子都會跳動,自一個格子寫到另一個格子,談何容易。
打一個嗬欠,索性伏倒在原稿紙上。
原先盼望還能見到那班女孩子,說說笑笑散散心,可是這次她們卻沒有入夢。
寫作真正寂寞,沒有上司下屬,統共一個人在紙上傻裏傻氣自問自答。
自紙上抬起頭來歎口氣,忽然看到有個女子背著我坐在書房裏。
我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家中甚少親友出現,這個陌生人是誰,誰開門給她?
“哪一位?”我大聲詢問。
那位小姐歎口氣,“我姓甚名誰並不重要。”
開什麼玩笑?
“請你轉過頭來。”
“不行,我會嚇壞你。”
我一驚,“你到底是誰,你毀了容?”
“不是,我無容可毀,我連五官都沒有,是以不敢轉過頭來。”
我混身寒毛豎了起來,白板麵孔:“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女子仍舊背著我,幽幽地說:“我是你這一本小說的女主角,你沒把我寫好,性格與麵目都模糊不堪,我一轉過頭來,隻怕連你這個原著人都受不了。”
我發呆,額頭爬滿冷汗,“對……”我囁嚅,“對不起。”
“唉,我此刻不上不下卡在故事裏,容貌不出眾,說話又不玲瓏,想請你老行行好心,把文字改一改,好讓我出生天。”
“可是,”我好生為難,“故事已經寫到一半。”
“還來得及,千萬不要誤我終身。”
“可是編輯等著要稿。”
那女子的聲音更加幽怨,“不要再找藉口了。”
我深深太息,“你知道我才華有限--”
“你若盡了全力,我必不怪你。”
“你想我怎麼改動故事?”
“我應該有比較剛健的性格,婚姻不愉快,大可馬上站起來走,還有,愛是愛,恨是恨,絕不拖泥帶水。”
“是是是,”我拿筆記下這幾點,“我立刻改。”
那女子轉怒為喜,“謝謝你,原著人。”
“還有什麼意見?”
“我希望故事有個比較開心的結局。”
“這個嘛,”我猶疑,“本來的安排不是這樣的,不過我答應你想辦法。”
“我要換一個男朋友。”
“可以,我也覺得你此刻的男朋友太過窩囊。”
她真正高興起來拍拍手。
“現在,你可以轉過身子來了嗎?”
“恐怕你要失望。”
她輕輕轉動身軀,我捏著一把汗,終於看到她的麵孔,隻見她有張鵝蛋臉,淡淡的五官,我這才鬆口氣。
她說:“你原本可以做得更好。”
“下一本,下一本一定集中精神做。”
“那麼下一個女主角比我幸運。”
我太息,“年紀大了,力不從心。”
“你習慣把每一件事都推到年紀上,你不過是個新中年。”
我剛欲與她說多幾句,她警惕地抬頭,“有人來了,我且避一避。”
我轉過頭去看是誰,卻是一家之主下班回來。
他放下公事包,“你沒事吧,臉色好差,幹嗎伏在書桌上睡覺?快去休息,現在開始由我當更。”
我訴苦,“累死我。”
“十年來天天這句話。”
我隻得陪笑。
他揮手,“去,直睡到明天。”
我名正言順鑽入被窩裏去。
嗬一個夢接一個夢,簡直不想走出夢來。
我翻一個身,把臉埋在枕頭裏。
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覺得有人坐在我床頭,嗬我一定又走入夢境了,勉力睜開眼,隻看見一個英俊高佻的年輕人對著我笑。
“你又是誰?”我沒好氣。
“我把你書中的男主角全帶了出來,我們要為你慶祝--”
我狠狠打斷他:“不用你們!快回到書裏去,我隻想好好睡一覺,別來騷擾我。”
那年輕人一怔,“喂,我是--”
我掩起雙耳,“我不想知道你是誰,我沒有興趣知道,睡醒之後我還有許多事要做,我沒空同你們糾纏。”
年輕人大奇,“你真的不想見我們?”
“快走快走。”
“寫作人喜怒無常我此刻真的相信了。”
“神經沒有失常已經是豐功偉績。”我沒好氣。
年輕人吐吐舌頭,“那好,我們不打擾你了。”
他輕輕離去。
我又翻一個身。
鬆一口氣,總算驅走心魔,回到現實世界來,第二天,還有好幾千字要寫。
唉,得提起精神,好好的寫。
(本章完)